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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端坐于书案前,铺展新简,提笔凝神,开始写《孔子列传》'《史记》中为《孔子世家》,此处写为《孔子列传》,原因见后文。',才写了一段,卫真急冲冲进来:“御史大夫延广畏罪自杀了!'延广生平仅见于《汉书》中一句‘(太初三年)正月,胶东太守延广为御史大夫。’值得注意的是:《汉书·百官公卿表下》中,历任御史大夫任免死亡,均有明确记载,独缺延广记录。'”
司马迁大惊抬头:“所因何罪?”
“诬上。”
“又是腹诽……”司马迁叹息一声,低头不语。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还能宽怀纳谏,自从任用酷吏张汤,法令日苛,刑狱日酷。连张汤自己也莫能幸免,最终冤死于诬告。尤其是十七年前,天子造新币,大农令颜异只微微撇了撇嘴,便因“腹诽”之罪被诛。从此,公卿大夫上朝议事,连五官都不敢乱动,更莫论口出异议。
卫真又道:“御史手下中丞也已被处斩。两家亲族被谪徙五原戍边屯田。”
司马迁听后,心中郁郁,不由得从怀中取出延广所留帛书。这两天,他反复琢磨上面那几句话,却始终不解其义。只觉得那字迹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的手笔。
卫真瞅着帛书,猜道:“这帛书莫非和《论语》遗失有关?延广才把帛书送上门,我们就发觉《论语》遗失,接着他就被拘押,今天又自杀。他留的这几句话难道就是在说这事?”
“石渠阁书籍由内府监守,图书丢失,内府首当其责,御史大夫即便有过,也罪不至死。此外,我和延广并无私交,他为何要传这封帛书给我?”
“希望主公为他申冤?”
“我官职卑微,只管文史星历,不问政事,如何能替他申冤?”
“御史大夫死得不明不白,至少主公您可以借史笔写出真相,还其清誉,使他瞑目。”
“我写史记,乃是私举,从未告诉他人,延广如何得知?”
“主公当年探察史迹、游学天下,又曾求教于延广,讲论过《春秋》'《春秋》:中国最早的编年体史书,相传由孔子整理修订而成,记载自公元前722年至前481年间历史。汉武帝时期定为儒家‘五经’之一。'。主公虽然不说,但延广精于识人,察言观志,也能判断出主公有修史之志。”
“这倒不无可能,我与延广虽然只有一夕言谈,但彼此志趣相投、胸臆相通,他确有可能猜到我之志愿。不过,我将古本《论语》遗失一事上奏太常时,太常已经先知此事,并说有司也已在查办,如果延广确因此事获罪,为何不等案情查明就仓促自杀?”
“莫非古本《论语》正是被他盗走?”卫真话刚出口,随即又道:“不对,《论语》随处可得,盗之何用?”
“那并非普通《论语》,乃是现存唯一古本。”
“古本再珍贵,也不过是竹简,又不是金玉宝物,和今本区别难道那么大?”
“你哪里知道古文之珍?古代典籍经历了始皇焚书、楚汉战火,书卷残灭殆尽。民间书籍虽有幸存,大多残缺不全,加之儒家常遭贬抑,及至今上继位,尊扬儒术,儒家经籍才稍稍复出。这时距秦亡汉兴,已逾百年,历五、六代人,房梁木柱都已经朽蚀,何况书简?现存各种经籍,版本杂乱、真伪难辨,即便同一版本,也各主其说,互相争讦。有了古本,才能辨明真伪。”
“难怪当今儒学这派那派争个不停。不过,主公从来不理会这些派争,延广没道理让您知道啊。我看帛书上头一句是‘星辰’二字,难道和主公执掌天文星历有关?”
“星历与图书有何关系?”
“《论语》是圣人之言,《论语》遗失,也许上应天象,是个凶兆,延广被拘那日天雨白毛,莫非他预感不详,想让您查出其中征兆?”
“更加胡说!千年之前,周人已知‘敬天’在于‘保民’,深明‘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引自《尚书·周书》。'’。五百年前,孔子也曾道‘未知事人,焉知事鬼’,长叹‘天何言哉’!'两句均引自世传《论语》。'今人反倒不如古人,求神拜仙,巫鬼横行。董仲舒虽然是我恩师,我却不得不说这全是他开的恶头,迷信阴阳,妄说灾异,惑乱人心,流毒日盛!”
卫真吓得不敢再说,转过话题道:“延广留下这几句话,难道是暗指《论语》下落?”
“他为何不上报朝廷,为自己脱罪,反倒留些暗语,让人乱猜?”
“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司马迁小心卷起那方帛书:“延广煞费苦心,并为之送命,如果真有隐情,这隐情恐怕干系不小。”
卫真怕起来:“这事大有古怪,主公您最好不要牵涉进去。”
司马迁未及答言,夫人柳氏走进来:“卫真说的是,御史大夫都因此受祸,这事非同寻常。夫君怎么反要撞上去?”
司马迁看妻子满面忧虑,安慰道:“不必担心,我知道。”
月光下,小童脸色苍白,气息全无。
硃安世大惊,忙伸掌在小童胸口用力按压,良久,小童猛呛一声,一口水喷出,总算醒转。
硃安世这才放心,刚咧嘴要笑,只听“哐啷吱呀……”对岸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城门随之打开,吊桥急急放下,一队骑卫打着火把奔出门来。
不好!硃安世忙一把背起小童,几步蹿进旁边的草丛,奔了数百步后,听见后面骑卫已赶到自己刚才上岸处,有人大喊:“岸边有水迹!”
“这里有脚印!是朝那边去了!”
硃安世听到,放轻脚步,加快行速,忽左忽右,在荒草中绕行数十步,确信足迹已经混乱,见前面有棵大树,便奔过去,又用衣带捆牢背上小童,手足并用,爬上了那棵树,攀到树顶枝叶最密的一根粗杈上,趴伏起来。
很快,那队骑卫便赶了过来,他们果然追丢了脚印,在下面四处乱寻,随后便分头去找。
硃安世等骑卫蹄声都已奔远,才溜下大树,回头小声问背上小童:“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小童声音虽低,气息却也平顺,硃安世放了心,回手拍了拍小童,心想城西山塬纵横,容易藏身,便迈步向西急奔。
他避开大道,只走田间小径,一个多时辰后,行至无路处,在土塬中找到一处洞穴。取出火盒,用火刀击火石,点燃火绒,向里照看,洞内空空,只有几处小兽粪便,早已干透,便放心走进去。
两人浑身湿透,一路秋夜风凉,小童冻得不住打颤。硃安世去洞外捡了些柴火,又用树枝密密封住洞口,以挡火光,然后点着柴火,叫小童脱下衣服,自己也脱了,都搭在火边晾烤。又在地下铺好皮毡,从囊中取出一件长袍,两人躺下盖好,困乏睡去。
成信又硬着头皮前去回报:“七星河南口城墙下果然有条秘道,卑职出了城门到护城河对岸去查看,见岸边有一滩水迹和一串脚印,便带人去追,不过……”
减宣骂道:“蠢!蠢!蠢!河底秘道人能过,马不能过,汗血马一定还在城里,不许开城门,继续在城里细搜,何时搜到何时再开!”
杜周却想:那硃安世冒死盗马,定难轻弃。他要带马出城,只有从城门出。贼人藏匿隐秘,搜了一夜,都不见踪影,再搜也未必找得到。与其徒劳费力搜寻,不如诱其自出。便道:“不必,打开城门。”
减宣一愣,但略一想,随即明白:“大人高见!那盗马贼就算逃走,一定还会回来设法取马,还得从城门出去,汗血马身形特异,再做伪装,也不难辨认。”
于是他下令撤回城中搜捕人马,打开城门,守卫只照平时安排,只严查出城之马。又挑了百名精于识马的士卒,扮作平民,在出城要道暗查,城门外暗伏人手,以作堵截。
太常遣信使又来催问“天雨白毛”之事。
当今天子崇信鬼神、愈老愈甚。前日天雨白毛,急命太常查究天意,太常吩咐司马迁呈报。司马迁一向不喜这些灾异之论,尤其遍读古史,见善者穷困寿夭、恶徒富贵善终,比比皆是,不可胜数。何曾见天道,哪里有赏罚?因此,每逢受命解说灾异征兆,总是拖延迟怠,常遭太常斥责。
此事太常已经催过两次,信使进门就冷沉着脸,听说仍未完成,辞色更加不堪,司马迁只得躬身赔罪,说此事离奇,仓促难以查明,需要参研古往记录。
信使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日落之前,还见不到呈报,休怪太常大人无情!”
司马迁见不能再拖延,只得带了卫真,去石渠阁查阅古时天象记录。
到石渠阁,仍是书监段建接引进去,打开金柜,找到周秦天象簿记,卫真一一搬运到案上,司马迁一卷一卷细查,查遍了,也未找到相似记载,司马迁犯起难来。
卫真见段建离开,便小声说:“找不到记载更好。无可查证,正好随意编纂。皇上崇信鬼神,爱听吉言,就编几句好话,他听了欢心,主公也交了差事,岂不皆大欢喜?”
司马迁却摇头道:“不好。”但上司催逼紧迫,要交差事,没奈何,只得提起笔,依照物理,勉强应付几句,关于福祸,却只字不肯提及。
卫真在一边读了,劝道:“这样恐怕过不了关。”
“我只能言我所见、道我所知,至于过不过关,只能由他去,岂能为了交差乱造谀词?”
卫真不敢再说,偷偷摇头叹息,抱起书卷,一一放回原处。
司马迁心头闷闷,望着灯焰出神,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金石相磨之声,接着卫真叫道:“主公,快来看!”
司马迁闻声转头,见卫真趴在一个铜柜前,柜里书卷全堆在外面,卫真擎着一盏灯,头伸在书柜中。司马迁过去一看,书柜底部竟有一个黑洞!洞里架着一付梯子!
司马迁瞠目结舌、遍体生寒:这里为何会有一个洞?看梯子,应是有人从此上下,下面通到哪里?洞口藏在书柜里,难道是条秘道?
卫真小声道:“这是拉环。”
他伸手指向柜内右侧,底边中间有个铜环。握住铜环,用力一拉,一块铜板从柜底应手滑出,再一拉,铜板盖住洞口,与柜底四边密合,完好如初。铜板边上一圈凹槽,卫真按下铜环,铜环正好扣在那圈凹槽中,严丝合缝,乍一看,是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