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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天安宁日子,实在可怜,硃安世恳请先生,出力救那孩子一把!”
司马迁忙起身扶起硃安世:“硃兄弟,快快请起!没有你们,我自己也一定会尽力去救那孩子。何况孔壁《论语》一旦被毁,民贵君轻之大义也将随之沦丧。我就算忍心不管那孩子,也不能坐视古道消亡。我已经想好,我自己不便出面劝说卫真,我写一封书信,你们设法偷偷传给他,我想卫真读了这信,一定会全心相助。”
“多谢司马先生!”硃安世闻言大喜,感激之极,又要叩头,司马迁极力劝止,他才起身归座。
任安笑道:“这样一来,此事大致成了。太子还打听到,建章宫御厨房刚死了个屠宰禽畜的庖宰。要接近卫真,御厨房最便宜,卫真每天都要去那里领取饭食。宫中膳食归食官令'《汉书·百官公卿表》:‘詹事……掌皇后、太子家,有丞。属官有……食官令长丞。诸宦官皆属焉。’'管,属皇后宫官,太子可设法选派一个人去顶这个缺。不过,此人必须十足可信、可靠,而且敢去、愿去才成,否则事情一旦泄露,恐怕连皇后、太子都要遭殃。但仓促之间,又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
硃安世大喜:“宰羊杀鸡我在行,能不能求太子让我混到宫里去顶这个差?”
任安摇头道:“你不成。”
“为什么?”
“宫中庖宰得是净过身的人。”
一连半个多月,太子始终未找到合适之人。
御厨房却缺不得人手,已经催要了数遍,食官令为奉承太子,一再推延。但再拖下去,既无道理,也势必会令人生疑。众人都很焦急,硃安世尤其焦躁难耐。
一个念头在他心底不时冒出,但都被他压住,根本不敢去想。
司马迁写好给卫真的书信,趁夜送了过来,硃安世一见司马迁,那个念头重又冒了出来。他知道司马迁为完成史记而忍辱受刑,心中十分敬重。
然而……
深夜,他辗转难寐,爬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
想着驩儿孤零零被囚在太液池水中央那渐台之上,他心痛万分,那孩子自小就受尽磨难,现在又遭这等噩运,孤苦无依,只能等死。
想到“孤苦无依”,硃安世越发难过,不禁想起自己幼年经历:他全家被捕,一个仆人带着他侥幸逃走。那仆人牵着他奔了一夜,天快亮时,逃到一个岔路口,那仆人说:“孩子,我不能再和你一起走了。你父亲当年救过我一命,现在我救了你,这恩算是报了。现在到处都在追捕我们两个,我们在一起,谁都逃不掉、活不了。我们就从这里分开吧,你自己当心——”那仆人拍了拍他的小肩膀,叹口气,然后转身,头也不回,朝左边那条路走去。
当时,天才蒙蒙亮,又有晨雾,很快就不见了那仆人身影。
那年,他五岁。孤零零站在路口,天很冷,他不停地哆嗦,睁大了眼睛,四周雾茫茫,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骇怕之极,却哭不出来。
不久,身后忽然隐隐有人声传来,他才慌忙往右边那条路跑去。他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自己不停地跑,跑累了,就钻到草丛里睡,睡醒了又继续跑,跑了不知道有多久、有多远。饿了,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野果、草籽、草根,甚而生吃老鼠、草虫……后来,走到集镇上,他开始讨饭、偷窃,整天被追、被打,到处游荡,直到遇见一个盗贼,愿意收留他,才算有了依靠……
若说“孤苦无依”,没有谁比他更明白、更清楚。
当年他还能四处跑,现在,驩儿被关在渐台石室之中,比他幼年更加可怜。
他心里一阵阵痛悔,为何要把驩儿交给孔家?当时为何不多想一想?我和当年那个丢下我的仆人有什么分别?
烦乱中,那个念头忽又冒了出来——
净身,入宫去救驩儿。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他顿时害怕慌乱起来。
但想到驩儿,却又忍不住不去想。
眼下,太子设的这条计,是救驩儿的唯一可行之路,一旦断绝,再要寻其他办法,必定千难万难,但净身……
是他一念之差,害的驩儿被囚,理该由他去救驩儿,但净身……
若是用他的脑袋来换驩儿,他一咬牙,也就能舍了这条性命,但净身……
他想起郦袖,郦袖若知道这事,会怎样想、怎样做?
郦袖心地极善,见驩儿受难,必定不会坐视不顾,会和他一起尽力去救,但郦袖能答应他净身吗?
一旦净了身,不男不女,从此再也休想在人前抬起头,就连郦袖母子,也再无颜面去见。
他猛然想起一个人——幼年时,茂陵街坊上住着一个宫里出来的老黄门。儿童们常聚在一起,跟在那老黄门后面,一起大声唱童谣:“上面光光下面无,听是牝鸡看是牡……”起初那老黄门还骂两句,后来只得装作听不见。他家人羞愧难当,悄悄搬离了茂陵,不知躲去了哪里。当年,硃安世也混在孩童堆里,叫得响,唱得欢。
一旦自己净了身,自然也和那黄门一样,他或许受得了那屈辱,郦袖呢?续儿呢?
可是,我若不去做,谁来救驩儿?如何救驩儿?
当时在扶风,驩儿从府寺独自逃到军营后、躲在那块大石背面,见到我,就说知道我一定会去找他。那夜在孔家,我轻轻叩窗,驩儿一听就认出是我,也说“我就知道!”现在,他也一定在等我,等硃叔叔去救他……
司马迁能为一部书忍受宫刑,为了驩儿,我为什么不能?
他又想起五岁那年,和父母诀别时,母亲让他长大做个农人,而父亲则声色俱厉对他说:“我不管你这辈子做什么,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哪怕死,你也得记住一个字——信!说过的话,必须做到!你若是敢失信于人,就不是我郭解的儿子,连猪狗都不如!记住没有?信!”
活到今天,他虽然任性莽撞、胡作非为,但答应别人的事,都一一办到,从未失信于人。在扶风,他答应那位老人,要保驩儿平安,而现在驩儿却被囚禁深宫。那位老人家都能舍弃性命救驩儿,我为什么不能?我怎么忍心失信于老人、失信于驩儿?
但是,净身……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黑暗中,他缩在床边,垂着头,狠力抓着头发,心乱到极点,几欲发狂,竟忍不住失声哽咽。
第二天一早,任安就来报信——
“不成了。御厨房又在紧催,食官令也再等不及。太子只得在自己宫中选了个庖宰,答应明早就送进宫。”
众人听了,尽皆默然。硃安世通夜未眠,本就憔悴,听了这话,顿时垂下头,更加萎顿。
韩嬉见硃安世丧魂落魄,忙安慰道:“这个法子不成,总有其他办法。”
郭公仲却摇摇头,道:“没有。”
韩嬉反问:“怎么会没有?这又不是登天,总有路子可走。”
樊仲子叹口气道:“再怎么想办法,也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到渐台去救孩子,咱们已经试过,有铜莲花拦着,更不用说上面的宫卫,行不通;另一条是让卫真偷传《论语》,但又找不到人进宫和他接手。除此而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冲进宫去抢。何况皇帝老儿喜怒无常,驩儿的性命……唉!”
几个人又默不作声,屋子顿时静下来。
硃安世心里翻腾不息,盯着墙角,思绪如麻。
墙角是一架木橱,上面摆着各样瓶罐器物,靠里贴着木板,竖放着一块白石版,是习字版。望着这习字版,硃安世猛地又想起儿子郭续。在茂陵,续儿就开始用习字版练字,成都的宅子中,也有这样一块习字版,续儿已经能写很多字,已经远远胜过自己。郦袖不但教续儿习字,也教他读书。硃安世自己虽然厌烦读书,看儿子习字诵文,却很欢喜,望续儿成人后,能做个知书达理的文雅君子。
那日,硃安世向司马迁请教《论语》,司马迁说《论语》是儒家必修之书、启蒙之经,凡天下读书之人,自幼及老,都得终身诵习。孔壁《论语》司马迁也未读过,只偶然得悉古本《论语》中的一句:“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另有半句,或许也出自孔壁《论语》——“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
硃安世虽不读书,这两句一听也立即明白,这正与他猜测相符。刘老彘最怕的便是这等话,他独尊儒术,是要全天下人都忠心效命于他,为奴为婢、做犬做马,哪里能容得下这种话在民间传习?
尤其是那日见到庸生之后,硃安世才知道,读书未必都能谋得到利禄,反倒会戕毒人心,尤其是老实本分之人,读了书,如同受了巫咒蛊惑一般,愚傻木呆,只知守死理,丝毫不通人情、不懂事理。
这等巫蛊之力,不但慑人耳目,更浸入骨髓。那日刘老彘试骑汗血马时的森然威仪,至今仍让硃安世不寒而栗,而孔家“晨昏定省”的礼仪更是让人僵如木偶、形似傀儡。
今世儒生,一面教人恪守礼仪、死忠死孝,一面坐视暴君荼毒、酷吏肆虐。谋得到权势,就横行霸道、助纣为虐,谋不到利禄,则只能俯首听命、任人宰割。
郦袖教续儿读书,必定也会诵习《论语》,而今本《论语》却已不见“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这些道理。续儿年纪还小,很多道理若不告诉他,他可能到老都不会知晓。就如我,若不是当年父亲严厉教导我一个“信”字,我哪里会知道人该重诺守信?
念及此,硃安世心中猛地一震:我不止要救驩儿,更要救孔壁《论语》。不为他人,单为了续儿,也该拼尽性命、全力营救!
就算找不到郦袖母子,若能救出孔壁《论语》,纵使不见,只要儿子能读到孔壁《论语》,明白道义、不受巫蛊,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也算尽了一番心力,没有枉为人父。
于是,他不再迟疑,抬起头,正声道:“我去。”
几个人都望向他,都极诧异。
硃安世鼓了鼓气,一字一字道:“我净身进宫。”
“什么?”几个人一起惊呼。
硃安世又重复了一遍:“我净身进宫。”
郭公仲嚷道:“不……成!”
硃安世话说出口,顿时轻松了许多,他转头问道:“有什么不成?”
几个人见他这样,都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