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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卫真挠头想了一阵:“我笨,猜不出来。”
司马迁笑道:“此处说话不便,先进城,找地方歇息。”
靳产骑马出了朔方城门,立在路上。
望着荒莽平野,他茫然若失,颓丧无比。跋涉两千多里路,居然只是验证了那匈奴百骑长的一句话——姜老儿的确是在朔方被掳走。除此而外,一无所获。
从朔方回湟水至少三千里路,想到路上艰辛,他气闷之极,一鞭重重抽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发足狂奔。
向西奔了几里,他忽然勒住马,心想:岂能就这样白跑一趟?
据那狱吏说,又是绣衣人在追杀姜老儿。这些绣衣人几千里穷追不舍,不是追姜老儿,而是在追那孩童。从朔方到张掖,从张掖到金城,又从金城到扶风,接连几个人为救护那小儿而送命,一个几岁大的孩童有什么重要?那姜老儿本来恐怕是要将小儿送到京畿,只是为逃避绣衣人追杀,才一路绕道,奔到朔方。他是从哪里来的?
常山!
姜老儿原籍冀州常山'常山:秦始皇攻占赵国后,设恒山郡,治所在东垣县(今石家庄市东)。西汉时,为避汉文帝刘恒讳而改称常山郡。汉武帝元鼎四年(前113年),常山郡郡治移到元氏县(今河北石家庄元氏县西北),隶属冀州刺史部。',去常山定能查到一些线索!
靳产心中重又振奋,忍不住笑起来,拨转马头,取道东南,向常山赶去。
硃安世三人辗转回到了茂陵,这时已是天汉三年'天汉三年:公元前98年。'春。
他们扮作一家三口,在僰州雇船,载着两箱锦帛,沿江南下,经江州'江州:今重庆地区秦汉时期称为江州。',到江陵'江陵:今湖北省荆州市。',上岸后买了一辆马车,仍装作行商,由陆路北上。
沿途关口守备果然松了许多,他们进城出城,都无人盘查。那些绣衣刺客也未再出现。
硃安世却丝毫不敢松懈,因为要时刻戒备,故而不太说话;韩嬉也不再嬉笑,整日神情淡淡,若有所思;驩儿本来就安静,见他们两个不言语,就更安静了。硃安世觉着不对,便说些逗趣的话,韩嬉只是略略笑一笑,驩儿也最多咧咧嘴。几次之后,也只得作罢。
就这样,旅途遥遥,一路闷闷,到了京畿。
硃安世怕进长安会被人认出,不敢犯险,故而先赶往茂陵,黄昏时,来到好友郭公仲家。
郭公仲大吃一惊,又见韩嬉随着,更是瞪大了眼睛:“你们?快进!”
他一把将三人拉进门,又忙转身吩咐僮仆,快把马车赶进院里,将门锁好。
郭公仲生来性直心急,自幼又有些口吃,故而说话一向极简短。
进了厅堂,未等坐下,他便一连串问道:“你?妻儿呢?你们?这孩子?”
硃安世笑着坐下,从头讲起前因后果。
讲到郦袖,郭公仲忽然大叫:“逃了?好!”接着又扭头朝门外喊道,“进来!”
郭公仲的妻子鄂氏从门边露出身子,半低着头,脸含羞愧。
硃安世十分诧异:“郭大哥,嫂嫂?你们这是?”
郭公仲叹了口气,扭头望向妻子,恨恨道:“说!”
鄂氏局促半晌,才小声道:“硃兄弟,我对不住你!”
硃安世越发纳闷:“嫂嫂,究竟怎么一回事?”
鄂氏举袖揩掉泪水,满面委屈:“你逃出长安后,杜周手下刘敢查出你郭大哥和你是故交,就将我们一家五口全都捉到长安,把你大哥和我们母子分开来审。刘敢单独审我,我本不肯说,他把我的孩儿们全都吊起来,先从大的开始鞭打,我知道我一旦说出来,你大哥一定不会轻饶我,我就闭起眼睛、捂住耳朵忍着。开始还能忍得住,后来,他们开始鞭打小儿,那刘敢又让人扳开我的手,不让我蒙耳朵、闭眼睛。小儿哭着喊娘,他才三岁啊!我受不住,只得说出了你在茂陵的旧宅……”鄂氏呜呜哭起来。
硃安世忙劝道:“郭大哥千万不要这样,是我连累了你们,这怎么能责怪嫂嫂?她身为母亲,当然疼惜孩子,何况她也知道我那妻子已经远逃,说出旧宅地址也没有什么妨碍。再说,就算那杜周再狡猾,也休想捉住你弟媳……”
狠劝了一番,郭公仲才消了气,回头瞪了一眼妻子道:“煮饭!”
鄂氏抹着泪,转身出去。
韩嬉笑骂道:“好个郭猴子,在女人面前耍什么威风?”说着也起身去厨房帮忙。
硃安世转回正题:“郭大哥,我来茂陵,是求你一件事。”
“说。”
“这孩子得送进长安,交给御史大夫。我身负重罪,那些绣衣刺客认得韩嬉,所以想托大哥送他去。”
“好。”
硃安世转头问坐在一边的驩儿:“驩儿,你认得那御史大夫吗?”
“我不认得。不过娘教会我四个字,让我画在竹简上,交给御史大夫,说他看了就会明白。”
郭公仲听了,忙去找了笔墨和一根空白竹简。
驩儿执笔蘸墨,在竹简上画了四个字符,曲曲弯弯,笔画繁复。
硃安世和郭公仲都是粗人,均不认得。
硃安世忽然想起驩儿每次饭前念诵完,都要用手指在手心里画一番,便问:“你每次在手心里画的就是这几个字?”
驩儿搁下笔,点点头:“嗯。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字,我问过娘,她说我不用知道。”
司马迁和卫真进了彘县城,找了家客店安歇。
吃过夜饭,回到客房,仔细关好门,司马迁才对卫真解释道:“那文丞说的那个字是‘彘’。”
“彘?不是猪吗?这和主公问河间王的三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再想想,这个字其实是说一个人……”
“一个人?”卫真低头想了半晌,忽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大叫道:“他?难道是他?!噢……难怪河间王不敢直说出来!”
司马迁点了点头,他知道卫真猜对了:这个人是当今天子刘彻,刘彻乳名叫“彘”。
卫真问道:“但主公问的三件事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问的三件事其实可以归为一件——古本《论语》。我猜河间献王刘德定是有孔壁《论语》副本,不过,或是被查没,或是自行毁掉,现在河间府中已经没有了孔壁《论语》。刘德最后面见天子,对策时,也一定是引述了孔壁《论语》中的言论,才触怒了天子。”
“但盗走宫中古本《论语》、删改刘德档案的是吕步舒啊。”
“你认出暴胜之时,我也认定主谋者定是吕步舒,但这一阵仔细一想,公孙弘恐怕才是始作俑者。正是他,奏请推行献书之策,广收民间书籍,全都藏入宫中,立五经博士,只重今文经学。公孙弘死后,吕步舒才继任。不过公孙弘、吕步舒等人纵然不愿看到古文经流传世间,也绝没有胆量敢私改史录、盗毁古经。”
“主公是说……他们得到天子授意了?”
“或是授意,或是默许,不得而知。不过,天子虽然尊儒,却不喜儒学中督责君王的言论。”
“所以古本《论语》必得毁掉。”
“嗯。另外,这个‘彘’字不但指天子,更有其他含义。”
“还有什么含义?”
“河间王说我问的三件事都与‘彘’字有关。我猜想,孔壁《论语》中或许有孔子关于彘的论述。”
“孔子论猪?”
司马迁笑起来,摇摇头,解释道:“不是猪,而是彘县这个地方,这里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这个荒僻的小地方能发生什么大事?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正因为这里荒僻,才会发生那件事。西周时,这里是国土边境。西周第十位天子周厉王登基后,横征暴敛、专利独断,又连年兴兵征伐,四境战事不休。国人苦楚,怨言四起,周厉王不听劝谏,反倒派人到处监控,捕杀口出怨言者。国人尽皆钳口,路上无人敢言,只能以目对视。周厉王很是得意,自以为善于弭谤。民愤越积越深,不久,国人终于忍无可忍,起而暴动,驱逐周厉王,推选周公和召公两位贤人共和执政。周厉王则仓皇逃离镐京,渡过黄河,流亡到彘地,最终死于此处。'此段史实参见《国语·周语》、《竹书纪年》、《史记·周本纪》。'”
“原来这个‘彘’字既指人、又指地,还暗含了这样一桩古史。”
“国人暴动、天子流亡、周召共和,是西周大事,孔子不会不论及,古文《论语》中或许有相关记载。河间献王最后一次进京时,天子正踌躇满志,要兴兵征伐、开疆拓土。刘德恐怕是预感到此后将征战不休,担心天下扰攘、民生困苦,才引用古文《论语》中的话来劝谏天子,天子听了必然恼怒,因而才用言语逼死刘德——”
“天子当然也不愿他人看到、听到、说出这样的言论,所以,古文《论语》不见了。”
司马迁长叹一声:“孔子首先便是教人明辨是非,而齐《论语》中有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说君王只该下达指令、让民听命行事,而不能让民知道令自何出、是否当行。这种话孔子断然说不出,定是后来添加。毁掉古文《论语》,正是要让万民俯首听命,不得自作主张、妄议是非。”
清早,郭公仲带着驩儿去长安。
临出门前,驩儿回头望着硃安世,眼神里有些紧张,又有些不舍。
硃安世笑道:“驩儿不想去?不想去就不去,正好少了麻烦。”
驩儿摇摇头:“娘说我必须去。”
硃安世走过去蹲下,揽住驩儿的小肩膀,笑着道:“你去了之后,就把那东西背给御史大夫听。郭伯伯再去接你回来,咱们就一起离开这里。”
驩儿点点头,跟着郭公仲出门,两人共骑一匹马,赶往长安。
过午,郭公仲独自骑马回来。
硃安世忙迎上前,问道:“如何?”
“送到。”
“你见到御史大夫本人了?”
“对。”
“你是先把那支竹简交给门吏,然后御史大夫召你带驩儿进去的?”
“对。”
“他有没有问什么?”
“来历。”
“你怎么说的?”
“不知。”
“然后你就出来了?”
“对。”
“他没说什么时候去接驩儿?”
“三天。”
“有劳郭大哥了。”硃安世悬了一年多的心总算踏实下来。
韩嬉也甚为高兴,和鄂氏一起去料理酒菜,摆好后,几个人坐下饮酒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