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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真问道:“‘文学燔’该怎么解释呢?”
司马迁答道:“‘文学’是文雅之学,今世专指儒学。‘燔’者,焚也,是焚烧之意,陵墓之上,也有燔祭,焚烧柴火或全兽,祭拜先祖。”
“难道《论语》被盗之后,送到长陵来烧了?”
“冒天大风险挖秘道,费尽心思辛苦盗出,为何要烧?何况长陵有人看守,哪里不能烧,非要拿到长陵来烧?”
“莫非盗书人深恨儒家,所以才去盗书焚毁?”
“现在天下人人学儒,争先恐后,读书之人尽都藏买儒经,哪里能烧毁得尽?何况秦宫《论语》用古字书写,遍天下也找不出两个能识的人。即便深恨儒家,也不必烧这一部。”
两人议论半天,找不出头绪。也走得乏了,就慢慢回去,坐车返家。
柳夫人在车上道:“听你们说‘高陵燔’,我倒是想起了一件旧事,我家原在关东,后被迁徙到长陵邑,儿时曾亲见长陵便殿遭过一场大火,当时我才七、八岁,那火烧掉了大半个殿,浓烟升到半空里。人都说这火来得古怪,议论纷纷,说是天谴,当时听着心里怕得很,虽然隔了三十多年,记得却格外牢。”
司马迁道:“我也记得这事。那年我十一岁,第一次随着父亲进京,当时长安城里也有许多人在议论,长陵令以及陵庙属官全都被处斩。”
“我父亲有位好友当时任长陵圆郎,正是因这场火,被问罪失职,送了命。一场火,死了多少人,却并不是被火烧死。我还记得那火灾是在四月春末,只隔了一个月,窦太后就薨了。又有人说那火灾是个征兆。”
“窦太后?!”司马迁心里猛地一震,忽然想起了什么。
赵王孙家人去扶风打探了消息回来:“减宣把那孩子绑在市口,显然是设下陷阱等人去投。现在扶风城外松内紧,到处都是伏兵,要救那孩子,千难万难。”
硃安世听说驩儿还活着,稍放了些心,但想到他小小年纪,却要遭受这些磨折,不由得骂道:“可恨!竟拿一个小孩子做饵!”
赵王孙也摇头叹息:“汉兴百年以来,吏治一直都还清俭,直到当今天子重用酷吏张汤,这吏治才日渐严酷起来,后来为官做吏者都效仿张汤。张汤虽然执法严酷,倒还能清廉自守,不避权贵。那张汤后来被诬告纳贿,自杀身亡,死后家产却不过五百金,还都是天子赏赐,此外再无余产。再看今世,赵禹、王温舒、义纵、杜周、减宣……哪一个不是既酷又贪,变本加厉,愈演愈烈。无罪都要尽力牵连攀扯,何况有罪之家的妇孺?不说别人,你和嬉娘不都是侥幸得活的遗孤?你救的那小儿,据我猜测,恐怕也是罪臣之后。”
硃安世气闷无比,一掌重重拍向几案,案上酒壶酒盏都被震翻,酒水四流。他圆睁着眼怒道:“祸根不在这些酷吏,罪魁还是那刘老彘。若不是他纵容,这些臣吏哪敢这样放肆猖狂?早知如此,那日就该杀了刘老彘!”
赵王孙和韩嬉听了都张大眼睛,十分纳闷,硃安世这才大略讲了讲那日在宫中行刺经过。
赵王孙听罢,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幸好你没有动手,否则这天下已经大乱了。”
硃安世反问:“难道现在还不够乱?刘彘继位以后,奢侈无度不说,连年争战,耗尽国库,只有重敛搜刮,又滥用酷刑。别说寻常百姓,就是王侯之家、巨富之族,哪年不杀上千上万人?我倒不与这些人交往,赵老哥你交往的那些官吏富户,现在还剩多少?”
韩嬉扶起酒壶,放好酒盏,用帕拭净几案,重新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向硃安世,笑道:“歇歇气,歇歇气!那天你就算真的得了手,也并不好。”
硃安世接过酒杯,皱眉问:“怎么不好?”
韩嬉笑道:“你想,杀了刘老彘,还有刘大猪,杀了刘大猪,还有刘小豚,刘家子子孙孙有多少?你还是改行做骟工算了,与其斩头,不如骟根,绝了刘家的户,那才叫一了百了。”
赵王孙笑道:“这个法子仍根治不了。”
硃安世和韩嬉同问:“怎么?”
赵王孙道:“骟了刘家,还有王家、朱家、吕家、霍家……这天下迟早还是要被某一家占了,到了这地位,恐怕谁都一样。就拿我家来说,倘若当年我赵国胜了秦国,赵王做了皇帝,恐怕也不会比秦始皇好多少。就算有一两代天子能贤明仁慈,谁家能保证子孙代代贤良?就像当今的刘家,高祖虽然出身无赖,当了皇帝,倒也没有什么大过,文帝、景帝,都还清静节俭,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天下过了几十年还算清静的日子,到了当今天子,说起来胸怀见地,远胜前代,文治武功,天下繁盛,但就像硃兄弟所言,他对外连年穷兵黩武,对内搜刮杀伐无度,如今官吏贪酷,民间怨怒……”
硃安世问:“照你说来,就没有法子治得了这病?”
赵王孙摇头道:“诸子百家我也算读了一些,平日无事时,也常思寻,却没想出什么根治之法。”
硃安世低头闷了一会儿,抬头一口饮尽杯酒,道:“这些事我也管不得许多,眼下还是商议怎么救出那孩子。”
赵王孙又摇头道:“看眼下情势,想救那孩子,像是去沸油锅底取一根针,难,实在难。”
硃安世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一口吞下,道:“实在不成,只有舍了这条命,冲进去,救他出来!”
赵王孙摇头道:“不好,这样硬冲,不但救不了那孩子,反白白搭上你一条性命。”
硃安世闷头连连饮几盏:“那孩子被捉,是我的错,若那孩子有个好歹,我下半辈子也过不安生。”
赵王孙劝道:“还是从长计议,想必会有法子——”
韩嬉抿着嘴,略想了想,随即眼波流动,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只会硬来,不会软取。其实这点子事有什么难?若是我出马,定会叫那减宣乖乖交出那小毛头。”
硃安世大喜:“哦?你有什么好手段?”
韩嬉笑盯着他问:“如果我救出那小毛头,你拿什么谢我?”
“不管你要什么,我保管替你找来。就算你想要那刘老彘的七宝床,我也有本事给你搬出来。”
“那匣子的帐都还没了,你先不要耍嘴赖账。匣子是旧账,现在是新帐,你可不要蒙混过去。”
“那匣子一定会送还给你。若你真能救出那孩子,今后不管你要什么,我给你找了来就是了。”
“赵哥哥在这里,话是你说的,今后不许赖账!”
“我硃安世是什么人,会赖账?要什么,你尽管说!”
“我现在还想不出要什么,等我想出来再跟你要。”
赵王孙笑道:“我就做个证人。只是——你真有法子救出那小儿来?”
韩嬉纤指舞弄着一支筷子:“我自有法子,不过,还需要赵哥哥在扶风城里的朋友帮帮手。”
“这好说,我的朋友你尽管调遣。其实就算是仇敌,你嬉娘说一句,再笑一笑,谁会不听你的?”
“赵哥哥如今也学滑了,会说甜话儿了。”韩嬉呵呵笑起来。
硃安世忙斟了杯酒,双手恭恭敬敬呈给韩嬉:“赵老哥说得是实话,嬉娘果然是嬉娘,我老硃先敬谢一杯。”
韩嬉笑着接过酒杯,却不饮,盯着硃安世,眼露醉意,红晕泛颊,媚声道:“你可要记着,我韩嬉的债可不是好欠的,欠了我的,哪怕一根针一缕线,我这辈子都记得牢牢的,到死都要追回来。”
硃安世笑道:“等这些事都办了了,你哪怕要我这条糙命,也随你。”
韩嬉纤手举杯,袖掩朱唇,一口饮尽,而后倒倾酒盏,眼波如灼,盯着硃安世:“好!你这句话,跟这杯酒,我已经咽在肚里,流进血里,哪天了了帐,哪天才能忘。”
赵王孙笑道:“老硃这次是掉进蜂巢里了,落在嬉娘手里,能甜死你,也能蛰死你,哈哈——”
韩嬉娇嗔道:“赵哥哥不但学滑了,更学坏了,这样编排我。”
硃安世心里也暗暗叫怕,但眼下救驩儿为重,日后如何,且边走边看,于是,不再多言,只是嘿嘿陪笑。
第二天清晨,韩嬉赶早就去了扶风城。
她随身只带了一些金饼铜钱和一个小小的笼子,笼子用黑布罩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赵王孙和硃安世既好奇,又不放心,派了个机敏的家人偷偷跟去,查探内情。两人在农庄里饮酒闲谈,等候消息。
第四日清晨,减宣在宅里刚睡醒,侍寝的妾氏忙起身,开门要唤仆婢服侍,抬头却见门梁上垂下一条白锦,顶端插着把匕首,锦带上用朱砂写了五个血红的字:饶你一命硃
那侍妾不由得惊叫起来,减宣忙起身过去,看了锦条上的字,又惊又怒,寒透全身,立即喝人查问。
查来查去,毫无结果,正在气急败坏,成信满面惶恐前来禀事:“禀告大人,那小儿……”
“被劫走了?!”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今早卫卒发现,小儿身上所捆绳索断了。”
“怎么断的?那小儿现在何处?”
“小儿并未逃走,只坐在木桩下。卑职刚才亲自去查看,绳索被齐齐割开,断成几截……天黑之前绳索还捆得好好的。”
“既然绳子断了,他为何不逃走?”
“卑职也觉古怪,问那小儿,他却一个字都不说,又不好用刑。”
“小儿身上藏有匕首?”
“前日捉到小儿时,卑职就曾亲自搜查过小儿,倒是搜出一把匕首,已经收起来了。绑上木桩时,卑职不放心,又细搜了一遍,小儿身上并无一物。”
“必是送饭的人做的勾当!”
“卑职就怕有人私通,只派卑职家中一常年仆妇送饭,且每次送饭,都有两个兵卒监守着一起去,街口上日夜都有卫卒监看,并不曾见有其他人靠近那小儿。”
减宣气得无言,愣了半晌,才取出门梁上挂的那条锦带:“这是贼人昨夜挂在我门前的,你一并给我查问清楚。当年王温舒赞你如何如何能干,怎么到我这里竟成了个废物!”
成信只有连声称“卑职该死!”
“你死何足道哉!但死前先把这事给我办好,将盗马贼给我捉来!”
司马迁回到长安,忙带着卫真,去天禄阁翻检史录。
果然,建元六年四月,高祖长陵旁高园便殿遭火灾,大殿被焚,天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