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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被西门庆硬拉起身,却是眼中含泪,哽咽道:“小弟有一件事,说不得,也只能托付四泉哥哥!”
西门庆道:“张顺兄弟有事尽管说,何必如此大礼?”
张顺道:“小弟家有老父,年迈多病。这回搬家,安神医说了,老人家体弱气虚,只当静养,再受不得道路颠簸之苦。小弟本当留在老父身边尽孝,但公明哥哥和我是患难之交,今日他离山,我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非追随在他身边不可。不得已,只好厚颜来求四泉哥哥,若能得哥哥千金一诺,替我照看老父,我便是走到海角边荒,也去得心稳!”说着,又要硬拜下去。
西门庆叹息着,硬生生将张顺架住,安慰道:“你我兄弟一场,你父即是我父,兄弟远行,我自当尽孝,何须你做这番小儿女之态?兄弟只管放心去,老人家在我这里,定能清福安享,寿比南山!”
张顺听了,拉了哥哥张横,兄弟俩齐齐向西门庆拜倒下去:“四泉哥哥大恩,铭感五内,余生必有所报!”西门庆这回再拉不住,于是亦拜倒还礼。
宋江在旁边看得分明,心里酸溜溜的,正想张父留在梁山,算不算变相的人质,突然听到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叫道:“啊哈!张横张顺兄弟怎的和四泉兄弟在一起拜来拜去的?莫非是恭贺四泉兄弟坐镇了梁山,还没贺完?”
声先至,随后是一阵酒气扑鼻,然后黑旋风李逵的本尊摇摇晃晃地现身了。
一见李逵这般模样,宋江气不打一处来,大步抢上,踮起脚尖儿兜头在李逵脑袋上扑了一掌,喝骂道:“你这铁牛!忒也散漫!噇了二斤黄汤,便野腿起来。幸亏这是平时,若是战时,点卯不到,四泉兄弟一申军法,你这颗黑头还有吗?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李逵挨了一击,急忙把腰弯下来,免得宋江挥拳时太过吃力,赔笑道:“是铁牛的错,哥哥多打几下!”
宋江却收回了手,冷哼道:“你这顽皮!你不觉头疼,我还嫌手疼!——铁牛,你往哪里去了?若再迟来,岂不误了大事?”
李逵精神一振,急问道:“甚么大事?莫不是官军打过来了?哈哈!兄弟的板斧好久没发利市了,这回哥哥们可要派我做先锋,杀它个痛快!”
宋江大怒,本来已嫌手疼,这时还是忍不住又往李逵头上扑了一掌,喝骂道:“你这厮,除了杀人还知道些甚么?”
李逵憨笑道:“哥哥休怒,保重身体——兄弟除了杀人,还知道一碗不饱两碗饱,三碗吃得茅房跑!”
众人听着,皆哭笑不得。吴用便上前道:“你这铁牛儿,忒也刁顽!公明哥哥今日离山,你还不速速回家收拾包裹去?”
李逵喜道:“收拾甚么鸟包裹?哥哥带兵出征,俺铁牛两柄板斧,就是包裹了——却不知咱们梁山要打哪座城池?”
吴用赶紧把话往圆乎里说:“铁牛你差了!公明哥哥是要离了梁山,再不回来——你还不赶紧回家安顿老娘去?”
李逵听了,却把面上醉意一抛,翻起圆彪彪两只怪眼,觑定了吴用道:“你这鸟学究!说的甚么鸟话?哥哥在梁山好好的,干嘛要离了这里,再不回来?量浅就不要学别人喝酒,醉醒时满口胡话的,你一个读书人也不识羞么?”
这真是学究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了。宋江见吴用一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偏偏还又不能跟这浑人计较的窝囊样子,急忙喝道:“铁牛休得无礼!吴军师说得都是真话!”
“我就不信军师他口里会有真话!”李逵嘟囔着,突然打了个寒颤,“宋江哥哥,你方才说甚么?真话?哥哥真的要离了梁山,再不回来?”
宋江便把自己要往清风山养老的理由又冠冕堂皇地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铁牛,哥哥我往清风山,你有老母在堂,就留在梁山!”
一听这话,李逵虎须倒竖,怪眼圆睁,咆哮道:“宋江哥哥如何说这等话?天涯海角,兄弟也要随哥哥去!若想抛下铁牛,除非是铁牛死了!”
宋江听着,心中暗喜,但还是皱眉问道:“兄弟虽有意追随,却奈老母何?”
李逵便“嗐”的一声,拍胸道:“俺老娘虽然眼睛不方便了,身子骨儿可结实着呢!铁牛便驮了老娘,随哥哥往清风山去,又值个甚么?哥哥稍待,铁牛这便往家里搬老娘去!”
这黑厮想到什么便是什么,迈步便往后山赶。跑出去一截路了,突然又弯了回来,向西门庆拜道:“四泉兄弟,俺铁牛虽然去了清风山,但经常还是要回来的。俺知道你能弄来好酒,不管怎样,都得给俺铁牛留两坛,否则必不与你干休!”
西门庆一看,这浑人倒好,完全没有离别的觉悟。只好哭笑不得地将他扶起,说道:“铁牛大哥尽管放心,好酒管够,只怕哥哥没那么大肚量!”
李逵便举手欢呼道:“却是好也!”扯开风火步,这回是真的跑没影儿了。
人多好办事,一个时辰的工夫,一切都攒办完毕,宋江这就要动身了。梁山众好汉都来相送,宋江和大家依依话别,情深义住,感动了多少人,若没有西门庆,大家也都随着宋江去了。
话完别,宋江正准备往金沙滩上船,一眼瞄到队伍里还少着些东西,再仔细一琢磨,少了的还是黑旋风李逵!
宋江怒了,喝道:“这黑厮!如何这般怠慢?若是战时,临阵失机,那还了得?”
西门庆道:“公明哥哥休急,兄弟这便派人去后山李老娘处去请驾,又值得甚么?”几个小喽罗接令,飞也似的跑去了。
不一会儿,小喽罗们又回来了,一个个脸上大惊小怪,精彩得不行。西门庆便问:“如何这般模样?”
小喽罗们便说道:“回禀头领,后山却出了希罕事儿了——李老娘喝令李逵头领跪在院子里,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许他起来。裴宣娘子、武大家娘子……众人都来相劝,李老娘只是不听!”
众好汉听了,皆面面相觑。要知道李老娘虽然瞎了,但为人温和,又最疼李逵这个小儿子,平日里唯恐他冷了热了,央求着周围宅眷们给李逵缝衣服、纳鞋子,棉的单的,准备得无微不至,慈母情怀,梁山无出其右——今日怎的一反常态,居然罚跪起来?而且一跪一个时辰,虽然李逵皮糙肉厚不当回事,但也太过于了?
西门庆便道:“大家且往后山去来。”
这一下宋江也顾不得走了,和众好汉一起随在西门庆身后往后山去。离得还远,就听那里哭声一片,众人心头一惊,皆暗想道:“莫非是李老娘有了个三长两短?”
西门庆牵头,众人加快脚步到了李家院子外面,却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多少荆钗红裙,看到一大帮男子汉过来了,“哗啦”一下散去一小半儿,其他人却迎了上来,拉住自家夫君,擦着眼泪叽叽喳喳地说长道短。
月娘也寻到了西门庆,告诉夫君道,李老娘今日一反常态,声色俱厉地勒令李逵跪在院子里,不反省了不许起来。可怜李逵是条莽汉,让他杀人放火容易,让他自思反省,真是比登天还难。李逵虽然凶莽,却也是大孝子,老娘说甚么就是甚么,就那么不折不扣地跪在了那里,从自己赌钱输得当了裤子反省到昨日在梁山大厨房偷了一个猪头,当真是绞尽脑汁,可就是得不到老娘的原宥,不放他起来。
这一来惊动了左邻右舍多少宅眷。本来今天动静就大,花荣、秦明两家搬家,大家都去帮忙话别,情义好的还要赠送些念物儿,正忙乱中,没想到又蹦出了李逵下跪这档子事儿。众妇女都是和李老娘交好的,知道李逵跪在冰地,却痛在李老娘心底,于是纷纷替李逵求情。谁知李老娘却一反平日温和态度,只是一言不发,反正她眼睛不方便,看不到周围人山人海的豪华阵容,心理上没半分压力,任凭众妇女说破大天,就是不放李逵起来。
潘金莲一看不妙,急忙去拉来了月娘,昨日西门庆成了梁山总辖大寨主,月娘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成了第一夫人——也是唯一夫人。何况她平时为人又好,和西门庆一样是无人不服的。
月娘一到,李老娘终于动容,当下抓了月娘的手,浑浊的老眼中眼泪潸泫而下,喉咙中也呜咽有声,竟然哀哀地哭了起来。
这一下,月娘还未替李逵求情,倒先得劝李老娘节哀。谁知李老娘不哭则已,一哭惊人,那眼泪也不止一行的滚下来,淋漓不绝,倒好似要把一生的悲情都在这一刻渲泄完毕。月娘又不是治水的大禹,却哪里能劝慰得住?
李逵看到老娘哭成那个样子,心中有如芒刺,偏又不知自己犯了哪道天条,情急之下,当胸重重捶了两拳,扯开了嗓子亦是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道:“娘!铁牛不孝!铁牛不孝啊!”
四下里众婆娘看到李逵居然也会放声大哭,尽皆惊得呆了。但稀奇儿还未看完,就先被李逵面如水洗、衣襟尽湿的惨烈哭法儿给震慑住了,其撕心裂肺、炽胃煽肝之处,更叫人如何忍得?也不知是哪一家婆娘先放声,众妇女一时间无不泪下如雨。
听月娘哽咽着这么一说,西门庆也听得呆了。但欲知心腹事,须问李老娘,西门庆抢进门去,跪倒在老人家面前,大声道:“老伯母啊!晚辈西门庆在此!铁牛大哥为人耿直,做事虽鲁莽,却无恶意。若他有让老伯母受了委屈的地方,老伯母只管说与我,我拿他以正山规,与老伯母出气,却何必如此悲哀?若哭坏了身子,却让铁牛大哥心里如何过意得去?老伯母啊!晚辈给您跪下了,只求您老人家收声!”
李老娘听到竟是西门庆来了,急忙止住悲声,急急起身,一边摸索着来搀扶西门庆,一边颤巍巍地道:“好孩子,我老婆子怎敢让你向我下跪?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西门庆不起,只是道:“若要晚辈起来,便请老伯母下令,让晚辈和铁牛大哥一起起来!”
李老娘听了,却怒容满面,只道:“好孩子你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