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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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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 力的前奏 划分 珠和觅珠人 出发



雨后


雨后的黄昏的天空,
静穆如祈祷女肩上的披巾;
树叶的碧意是一个流动的海,
烦热的躯体在那儿沐浴。

我们避雨到槐树底下,
坐着看雨后的云霞,
看黄昏退落,看黑夜行进,
看林梢闪出第一颗星星。

有什么在时间里沉睡,
带着假想的悲哀?
从岁月里常常有什么飞去,
又有什么悄悄地飞来?

我们手握着手、心靠着心,
溪水默默地向我们倾听;
当一只青蛙在草丛间跳跃,
我仿佛看见大地在眨着眼睛。





力的前奏


歌者蓄满了声音
在一瞬的震颤中凝神

舞者为一个姿势
拼聚了一生的呼吸

天空的云、地上的海洋
在大风暴来到之前
有着可怕的寂静

全人类的热情汇合交融
在痛苦的挣扎里守候
一个共同的黎明





划分


我常常停步于
偶然行过的一片风
我往往迷失于
偶然飘来的一声钟
无云的蓝空
也引起我的怅望
我啜饮同样的碧意
从一株草或是一棵松

待发的船只
待振的羽翅
箭呵,惑乱的弦上
埋藏着你的飞驰
火警之夜
有奔逃的影子

在熟悉的事物面前
突然感到的陌生
将宇宙和我们
断然地划分





珠和觅珠人


珠在蚌里,它有一个期待
它知道最高的幸福就是
给予,不是苦苦的沉埋
许多天的阳光,许多夜的月光
还有不时的风雨掀起巨浪
这一切它早已收受
在它的成长中,变作了它的
所有。在密合的蚌壳里
它倾听四方的脚步
有的急促,有的踌躇
纷纷沓沓的那些脚步
走过了,它紧敛住自己的
光,不在适当的时候闪露
然而它有一个期待
它知道觅珠人正从哪一方向
带着怎样的真挚和热望
向它走来;那时它便要揭起
隐秘的纱网,庄严地向生命
展开,投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出发


当野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是什么在暗影中潜生?
什么火,什么光,
什么样的战栗的手?
哦,不要问;不要管道路
有多么陌生,不要记起身背后
蠕动着多少记忆的毒蛇,
欢乐和悲苦、期许和失望……
踏过一道道倾圮的城墙,
让那死的世纪梦沉沉地睡。

当野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时间的陷害拦不住我们,
荒凉的远代不是早已经
有过那光明的第一盏灯?
残暴的文明,正在用虚伪和阴谋,
虐杀原始的人性,让我们首先
是我们自己,每一种蜕变
各自有不同的开始与完成。

当野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从一个点引伸出无数条线。
一个点,一个小小的原点,
它通向无数个更大的圆。
呵,不能让狡猾的谎话
把我们欺骗!让我们出发,
在每一个抛弃了黑夜的早晨。





 

 陈鱼诗选

在深夜呼吸,旁边是我母亲 你走吧 我的朋友 梦见自己



在深夜呼吸,旁边是我母亲

在深夜呼吸,旁边是我母亲
垂危地躺着,这个大风降温的夜里
我在她的呼吸中呼吸。我要
在进入她的道路上明白我自己,或是
在执迷于我的事物中知道
这个我身体之前的身体

我,这个农妇的女儿
被生在1965年冬季。
七岁上学十五岁懂得用判逆
长高身体。急于开花那一年我十九
农妇就为我去拉地排车,车上装满
能供起开花的火砖、石灰、沙子和水泥。
她用母系的体力,供养她女儿在外地
疯狂长出与根茎脱节的浪漫和秘密。

我的宿命是在这样的黑夜里救出我自己。
我被悬置在夜的病房里,看我的母亲躺成
陌生。楼下的风,胸中的液体以及
被她压在身下的生死的消息,它们在
为营救我不理解的事物而发出阴森惊人的力。
它们势利的厚待我,用棉衣裹紧我四面的创伤
以免鲜血淋漓。朦胧和难测涨高着真相的索价
却用迟钝的缆绳拴住我愿意付赌的身体

她的经历她说不清晰,她是比妇女
更谦卑的妇女。她已不能像爱婴儿一样
爱她女儿的身体。她已年老,萎缩和缓慢
长不过比她聪明比她高的儿女,她躲在一边
唠叨煤烟、米虫、麸皮和鸡蛋的大小
她为自己的愚笨和卑微掉进忽浅忽深的
摇晃着的脾气里。像收藏儿女早年的鞋样
她也藏了太多自己解不开的谜底

她残存呼吸的身体是供我开掘的墓地
我残忍地挖掘着,冷酷地
翻出藏在血肉里的词句。我要它们撞击我
身体里的空洞,我要它们举起我的灯
照亮我没有及时到来的激情。深渊呵
不要呼呼地诱惑我,不要在我站稳之前
裂开隙逢。我的意愿正被你隐秘地晃动。

她三岁时变哑七岁时才开口讲话
这和我的口吃之间的互映成一幅母女图画
就像现在,我战栗于中年的风雪中
观察她垂危中息而不灭的神经
怎样交错进我的神经脉络中
转换成猴子一样喊叫的嘶鸣。这之外
我只容忍我在嘴里混乱不清。盯住她的
颅外排血瓶,我试图想清楚
她长出的和我相关痛苦,试图看见谁在朝
她这时的怪异,摆出那个怜悯又轻视的神情

我幽暗地进入她夜复一夜的微弱
看不清是谁在危险地借用着她的身体
把她的一生都用在此时此地。她微微启开的
由生向死的消息,恰在我朦胧欲醒时
关闭。大地黑暗的音乐
一直含混而可靠地响起,想用她的身体
在一个又一个凌晨来临之时随天空不言自明
而她却惯性地,拿用顺了手的无知和沉睡来昏迷。

在她痛得只剩呼吸的呼吸声里
我迎来我的三十二岁。生日朝向她的联系
高于伦理更近于神秘和叹息。自怜的衰伤
竟比疾病更美丽:懂得亲近深夜的寂静
懂得转开视线,懂得遗忘和
及时地观察,那正在房角开放的菊花。
白得和寒冷一样的菊花呵,我久久地亲爱它
我需要它的白色和香气把我转移:她潮式的呼吸
怎样刀刃一样刺痛着我的身体

向上和向下的变化都迟迟不来。我的心
忽软又忽硬。我需要慰藉!
需要伸出我的手臂,需要抓住一点活力
我在她的昏迷里不停地劳作,快乐地劳作
越发投入时强暴她的犹豫,然后
冲动地把她的脬肿和高烧甩到了天际。
她再生,但与十月胎身的诞辰不同
她变成痴傻,哭和笑都不值得庆幸。

鼻蚀。导尿。湿润呼吸。翻身。冰敷降温。
我在深渊的边缘把她领回来,她病着,
没有尊严,她不会思想,我自作主张。
她被卡在半途,不上不下在我的意志里受苦。
我在无数个夜里为她的痴呆
醒着,看她的头卡在生死之间张着嘴巴。
她瘫着。无所谓承受。她的智力
像婴儿一样低下。她是否比我更痛苦?
她如此长久地不进去也不出来
把我关在隐喻的门外,
我的敲门声,在每一个深夜的呼吸里
啪啪啪地响着。



你走吧
——致尹(1965。3~1998。5)

不必再唤你回来
谁能面对你强大的痛苦
和同样大的虚荣心
你用死敲榨我
能说出的一切,为我说的一切

无动于衷。你走吧
而我狂热地吮吸过
你的话你用一生编造的故事
你的要求被呵护的谎言
你走过的神经向疾病逃逸的道路
我紧跟着你
现在借你的意志站在你的顶上
你走吧

你把自己建在肉体的沼泽上
你摇摇晃晃,你的感觉
并不比我们坚强
甚至因过于高大而更脆弱以至最后
匍然倒塌时我们毫不吃惊
更流不出泪水
你走吧

我加入打击你的队伍
你一败涂地时我正心安理得
你抱着的众多的念头留不下一个
在冬天退成无风自息的炭火
直到你死后
这个黑色的景像刺激我
你越挖越大的黑暗,欲言
又止地歙动着

你是否是
一个天份充足的、身份复杂的
魔鬼?你惊呼
说明触到你的真相是可能的
生比死可怕,你说。
一个无法更改的
死要借你的身体讲话
你是被注定的语气
注定在不可说时猛然沉默?

死无法描述,你无法再说
我向他人谈论你,不再害怕
你的敲榨
我举着本属于你的沉默
为你送行。我远望着
此刻正是平常的
夕阳西下
诡秘的睡意已开始
在我的脸上一开一合



我的朋友

你可从我的眼中望见我
满溢的湖水,面对水的质感
你何不松开绷得过紧的神经

如果我把手放在你愤怒的头顶
把一个悲悯的词语连说三遍,你要流出
积蓄过多的泪水,照一照你病中的激情

昨晚你引我进入黑匣子剧场
看戏剧从后台开始。你的后台堆满
你不由自主的细节你的饮食你的言谈举止

在一个散场的楼角你拦住一个可能的
同道者,向他掏出你正跳动着的半个心脏
另外半个被你循环着的绝望埋藏

有人停下掂量。谁能在自己的不稳平衡中
敢亲近向死亡猛烈倾斜的心脏?你是活着的
用血液跳动的死者,你是谁

的代言人。一闪即逝的表演是你不掩盖本质的
做作,偏离你的灵魂低于你的智慧。偶然的
这一切我都记着。你和你裂开的那一半儿

在我的眼睛里吻合。你潮式的期待
混生出激情与冷漠、尖锐和刻薄,它们集结
在你的脚下,“哀求愤怒者深思熟虑”

我走之后就不再指责你尖刻做作
我将只凝视浮闪在远方的一个灵魂的轮廓
那影像是你的倾诉重叠你的沉默

那时看护你病中的病态和
倾听你十次胃出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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