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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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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上温暖的颜色
画上幸福的颜色
画上高高兴兴
画上心平气和
然后挂在墙上
然后看了又看
然后想了又想
然后上床睡觉

1984





收到一位朋友的信怀旧又感伤

北方开始结冰
你我无缘再喝两杯
炉火边你守着妻子
偶尔念叨旧友开心
那一年你流落异乡
一头长发满脸凄凉
普通话说得又酸又咸
怕洗衣服穿上了人造皮革
有时上大街逛逛
两只眼睛饿得滴溜溜乱转
咽不下馒头就夹上半包味精
半夜还撅着屁股给老婆写信
闲腻了就和我切磋切磋拳脚
女学生敲门你吓得不知所措
发了薪水
就装出个人样
又吃又喝又拉又唱
跑到电话里听听老婆的腔调
遇到阴雨连绵
身上就长霉发毛
半夜学着鬼叫
天亮又泰然自若
现在听说你混得不错
这些事大概还会记得
只有我知道——你的狐狸尾巴
它和你将来的英雄业绩有关
过上三、五年我没准也会忘掉
即使想起来,也平淡无奇
既没机会感伤
也无脸怀旧

1984





星期天

早餐
咖啡喂掉面包
领带系住西服
系住油腻腻的流行歌曲
猪蹄跑完了青春岁月
悲惨地倒在旧报纸酣睡
旧报纸披露了
一个凶杀案和一个劳模的事迹
被子还在温情地与枕头接吻
枕头不动声色在读青春期卫生
录音机张嘴一声不吭
邓丽君小姐一夜没睡此刻像个处女
一只港币一只袜子正和半块馒头聊天
一本打开的数学书上两只苍蝇为一个定理争论不休
阳光赤身裸体地跑进来和蒙娜丽莎调情
蒙娜丽莎微微一笑做了欧洲人的母亲
一位德高望重的空酒瓶连任了三届总统
四十个丈夫走进一个妻子家里又陆续走出
半截香肠和一只老鼠正私下进行会晤
七只雪茄与七个哲学教授吵得不可开交
一把餐刀又窈窕又贤惠至今尚未改嫁
一条新闻在大街上瞎逛又跑到墙角窃窃私语
一瓶酒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想起一桩往事
一生未娶一个康德一个安徒生一辈子怎么过令人难过
一双皮鞋一个小巷一个老婆一蹬脚就是一辈子
一个星期天一堆大便一泡尿一个荒诞的念头烟消云散





学校

老师站着
学生坐着
冬天趴在窗上
夏天躲在树上
爸爸在工厂做工
妈妈在商店打盹
爷爷奶奶在坟墓里不吭不哈
桌子是木头的
椅子是木头的
学生的脑袋是木头的
课本和黑板是老师的
老师爱上一位姑娘
姑娘是电影里的寡妇
寡妇是鲁迅的
鲁迅是三十年代的
三十年代是旧中国的
旧中国我们沿街乞讨
把唾沫吐在
阔太太的屁股上
阔太太跟着一个士兵跑了
到了台湾
害相思病死了
阔太太死了
爷爷死了
奶奶死了
爸爸和妈妈结婚了
一个在工厂做工
一个在商店打盹
而我们
统统来到学校
端坐在木头上
用木头脑袋对准老师
把老师钉在黑板上





饭店抒情诗

新来的女招待真漂亮
饭厅骤然拥挤
男人们个个嘴馋
饱了口福又饱眼福
经理是个聪明人
可老婆已是半老徐娘
家有一厅三室
还得供养老娘
老娘本该弟弟养着
无奈弟媳不会生育
弟媳的妹妹是个拐子
前年嫁给一个瞎子
战争前相貌堂堂
如今正写自传
计划国庆节出版
还要拍成电影
还要到美国评奖
还要到瑞典讲演
还要带诺贝尔奖回来
一半放银行生息
一半买成国债
一半交给老婆
一半送给情妇
一半奖给天才
一半捐给儿童
一半整修祖坟
一半留传后裔
这消息不一定可靠
可人人都这么传说
如果来了精神
可以去问问女招待
可以去问问经理
还可以去问问那个半老徐娘

1984





故事

一、二句话
说不清你我
我们有照片
有一个半个互赠的什物
我怎样遇见你
而你怎样等待
夏天怎么炎热
秋天怎样遥远
陈旧的闲聊
形貌各异的亲友
你说起,小时候
偷了家里的铁锅去卖
吃足了冰棍,又拉肚子
结果一顿巴掌,两斤蛋糕
你的头发长了,短了
我的脸色好了,坏了
把一部电影共享
又将一瓶啤酒分开
一次又一次坐一路电车
比得售票员从姑娘变成妇人
然后爬山,在河里游泳
我差点摔死
而你差点淹死
直到最后,跑来一位绅士
脸儿白净,衣服里裹着爱情
我说好啦好啦
你就跟他去吧
别又哭哭啼啼
就像死了猫咪
但是你不要带走这故事
我要写出来
让大家去读

1985





回忆

回忆起某个日子不知阴晴
我从楼梯摔下,伤心哭泣
一个少年的悲哀是摔下楼梯
我玩味着疼痛、流血、摔倒的全部过程

哭泣的时间很长哭到天黑
直到遍地日色改变了我的处境
直到我用心了解这一天的大便
才安然无恙,动身回家

此时轻佻地想起那伤心的一段
幸灾乐祸直到天明
我用下流的腔调抚弄这桩往事
想摆弄一只捉到手的麻雀





迷失

上午我遇见她们,傍晚又
遇见她们
她们什么也不说
只是把眼睛画成一种式样

这是个大城市,她们足有两百个
也许更多
捉摸不定的目光,诱惑我
刺痛我,把我支解成一些碎块

我感到皮肤的疼痛,活着的疼痛
迷失的疼痛
她们像一伙白痴,还不知道
已残酷地侵犯了我的生活





落魄的时候

以前我曾经落魄,但年轻
因此而期待别的东西
常常把白纸细心地撕碎
然后装进上衣口袋

在我经过的路上
常常有纸屑飘下

这个卑微的举动
使我学会了和动物生活
我常常随着那纸片
去忍受所有的一切

看起来这很像一种技巧
似乎事实尚可救药
我瞄准一棵树,专心地走过去
无疑是一种胜利的象征

现在我仍然落魄
习惯在口袋里装满石头
这种沉甸甸的日子
仿佛已沉到水底





失掉的手

就在昨天
它还完好无损
如上帝的礼物
生长在我的身上
繁衍出爱情、食物
善良或者罪恶的种种事物
唾手可得,旋转自如
你好!兄弟,亲爱的上帝
剥开花花绿绿的纸
露出完美的糖块

起点准时起床
四处已满满澄澄
这是柜子
那是窗户、责任、沙发和工作
自行车、道德、妻子和户口本
你们来啦
钟表声四处流溢
一只上个世纪的蜘蛛
苦思冥想人类的出路

一只玻璃杯摔碎
接着是碗
面对流血的伤口
脚下的水泥板,五十年之内
随时可能陷落
而我蜷曲着身子
等候验证蜘蛛的预言





饥饿

今天给我带来果实
绿色的果实,红色的果实
这是我未成熟的欲望
还有热情,果实的二种颜色

今天的天气不赖呵
许多事刚刚发生,就被草草埋葬
有的露出一只脚,有的露出一条尾巴
它们曾经填饱我的肚子

我知道老人在暗自发笑
或哭泣,不远啦
落叶立刻有了某种含义
不远啦,我对女人和盘托出
绿的和红的果实

饥饿使我痉挛
我裹着空气熟睡
时间如黑色的蚂蚁
先啃我的梦想,再吃掉我的四肢
也许我该以另一副德行生活
先摔上一跤,然后住进医院
躺在手术台上,打一针麻醉药
让医生将胃摘掉





 

 多多诗选
多多(1951… ),原名马为义,出版的诗集有《在风城》(1975)、《白马集》(1984)、《路》(1986)、《微雕世界》(1998)等。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吃肉 从死亡的方向看 灌木 在英格兰 告别 我读着 北方的记忆 依旧是 居民 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一刻 常常 蜜周 手艺 歌声 春之舞 冬夜的天空 火光深处 北方的海 墓碑 我姨夫 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过海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当他敞开遍身朝向大海的窗户
向一万把钢刀碰响的声音投去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所有的舌头都向这个声音投去
并且衔回了碰响这个声音的一万把钢刀
于是,所有的日子都挤进一个日子
于是每一年都多了一天

最后一年就翻倒在大橡树下
他的记忆来自一处牛栏,上空有一柱不散的烟
一些着火的儿童正拉着手围着厨刀歌唱
火焰在未熄灭之前
一直都在树上滚动燃烧
火焰,竟残害了他的肺

而他的眼睛是两座敌对的城市的节日
鼻孔是两只巨大的烟斗仰望夜空
女人,在用爱情向他的脸疯狂射击
使他的嘴唇留有一个空隙:
一刻,一列与死亡对开的列车将要通过
使他伸直的双臂间留有一个早晨
正把太阳的头按下去
一管无声手枪宣布了这个早晨的来临
一个比空盆子扣在地上还要冷淡的早晨
门板上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死亡,已成为一次多余的心跳

当星星向寻找毒蛇毒液的大地飞速降临
时间也在钟表的滴嗒声外腐烂
耗子在铜棺的(锈)斑上换牙
菌类在腐败的地衣上跺着脚
蟋蟀的儿子在他身上长久地做针钱
还有邪恶,在一面鼓上撕扯他的脸
他的体内已全部都是死亡的荣耀
全部都是,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第一次太阳在很近的地方阅读他的双眼
更近的太阳坐到他膝上
一个瘦长的男子正坐在截下的树墩上休息
太阳正在他的指间冒烟
每夜我都手拿望远镜向那里瞄准
直至太阳熄灭的一刻
一个树墩在他坐过的地方休息

比五月的白菜畦还要寂静
他赶的马在清晨走过
死亡,已碎成一堆纯粹的玻璃
太阳已变成一个滚动在送葬人回家路上的雷
而孩子细嫩的脚丫正走上常绿的橄榄枝
而我的头肿大着,像千万只马蹄在击鼓:
与粗大的弯刀相比,死亡只是一粒沙子
所以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于是,一千年也扭过脸来——看




吃  肉


真要感谢周身的皮肤,在
下油锅的时候作
保护我的
肠衣


再往我胸脯上浇点儿
蒜汁吧,我的床
就是碟儿
怕我


垂到碟外的头发吗?


犹如一张脸对着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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