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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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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怀念中生活?而我一如既往,
上班、写作、与朋友聚会……
只是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
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





一九九八年春节



鞭炮再次响起,礼花升得更高,
这一次高过了人们所能望见的星星。
而我在灯下读着奥登:十四行的担架,
一个脸部肌肉下垂的老人,
像下赌注一样,在时间的轮回中押着韵。
忽然我想到他来过中国,他乘坐的军用吉普
仍奔驰在神圣抗战的尘灰里。
而那是另一个人,一个声音执拗地说,
那是另一种照耀我们的历史。
那么,读吧。今夜,在持续不断的鞭炮声中,
我们会来到一种更古老的黑暗里,今夜
会是另一个人,在灯下读着我们的一生。



隔洋打来的电话:儿子。他的声音
仍是那么孩子气,但他已学会了某种迟疑。
他和他的父亲,已有了一种用太平洋
不能丈量的距离。而我该怎样表达我的爱?
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完全不想理解父辈的
痛苦,犹如完全不能理解一件蠢行。
孩子们在长大,时间已使你的爱
变为一种徒劳——那么荒谬,那么致命。
从什么时候,你已习惯了在孤独和思念中
对一个从不存在的人讲话?从什么时候,
当那古老的惩罚落在头上,你竟觉得
这也是一种人生的完成?




鞭炮在继续,礼花在升起,
取悦于天空,或愤怒于它广漠的虚无。
这里是上苑,昔日皇家的果园,
百年柿树在霜寒中透出了它那不可能的黑;
这里是北京以北,在这里落户的人们
当童年的银河再次横过他们的屋顶,
这才意识到自己永远成了异乡人;
这里是乡土中国,随时间而来的不是智慧,
而是更执着的迷信——又是大年三十,
一个个无神论者连夜贴出门联迎接财神;
而你,却梦见新建的房子泥灰剥落,
砖石活动,时间的脱落的牙齿。



徒劳的爱,只有你把我留住,
徒劳的写作,只有你有时给我带来节日。
当鞭炮和礼花变得更猛、更为密集时,
你就有了一种风暴眼中的宁静。
但这不是宁静,而是一种虚空,
在这种静中你有了一种更大的恐惧。
伟大的生命之树,请让我开放我的花朵,
伟大的生命之树,请召唤你的鸟儿。
或是索性用雪来充填,让一场无休止的雪,
宣告你的徒劳——当大地的黑色
完全消失时,那才是你在词中开始跋涉,
或当空听到一种歌声的时候……



干旱的冬天。朋友们来来往往,
谈论着诗歌,或乡间的新鲜空气。
他们有的驱车来,有的打的来,一个个
比十年前更有钱、更有名。不错,
“诗歌是一个想象的花园”,但其中
癞蛤蟆的叫声为什么不能愤怒地响起?
我目送着人们离去,回到大气污染屋下,
回到那个于我已日渐陌生的城里。
“我已不再属于这个时代”,这样很好,
这使你有可能想象但丁回首眺望佛罗伦萨的
那一瞬;这使你有可能属于这个漫长的
冬夜:它在等待着你。



春节过后,这里又会出现寂静,
乡村的人们,会忍受世世代代的寂寞。
冰雪会融化,布谷鸟会归来,放蜂人
会把他们的家挪到山坡上;
莫妮卡也会从德国到来,并为我的院子
带来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籽;
一枝隔年种的桃花也许会像梦一样开在窗前。
但是,有什么已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是
在去年秋天,那是一排南飞的大雁,
那是飞向远空的生灵,那是
语言的欢乐:它们歌唱,它们变换队列,
它们已永远从你的视线中消失……




 

 王顺健诗选

小狗的痛流进高速公路 我曾有的警察生涯 往事始终会找上门来 革命歌曲的公园之恋 皮肤上的海




小狗的痛流进高速公路

我宁愿相信,这只小狗
在梅关高速公路上睡着了
它抱着脑袋,温顺地睡了
谁也不知道是真正的痛
让他睡去的

他在梦中仍然相信妈妈
会将他流在路上的肠子
肺和心脏拾起来还给他
妈妈还会将痛一点点舔尽的
那痛呵,他从未有过
那么陌生
起先那痛让他还来不及舔一下伤口
就一下子呆住了
无法动弹
只让他眼看着
痛流了出来,一块一块
痛染红了一地
而痛依然没完没了
只看得他双目闭上
他感到靠自己已无法超越
就屈从于痛带来的安详
将头深深地抱进怀里

事实上,我驱车快速经过时
看到的是一条几乎干净的小狗
和一堆已被碾过的小小的脏器
在路上,既像睡着了,又像等待中
姿势朝着南下的方向
毛发在陌生的风中微微扬起
又轻轻落下




我曾有的警察生涯

胡乱涂写的线条
呈现出字影,车窗
闪现记忆里一起无头案
多年前穿街过巷
撞在我握笔的右手
血像纸上的墨汁溅开

更似一个人形
逼真地像他
那起伏的线
断开了又虚连着
多像线索在证据上起伏
可以追下去
或就此埋伏

深深按下去的指纹
不能虚
但实际执行却不
真相进退两难
多年后我还想从人群中
转过脸来





往事始终会找上门来

一块旧抹布
是夏日骄阳的许多阴影里
最脏的小阴影
因为脏,阳光怎么都擦不亮
它,是手唯一不愿伸进去的
小阴影,桌子才慢慢地透明

因为脏,所以硬、暗
先要打湿、清水、拧干
抹的过程,它开始柔软起来
它真的开始柔软起来了
它用自己的暗色掩住桌上的
尘埃,并让尘埃不事声张地
成为它的暗
成为它柔软的一部分
它的身体无序地团在一起
让我捏住,前后推动
手就这样逐渐地堆积其它的柔软
甚至还有一点席位的喘叹
让我的力量由突兀变得均匀徐缓
一点点滑向它更柔软的中心

小小的阴影呵
这一次我的手多么情愿呵
多想弄响被脏被尴尬被少年人
掩盖的往事呵
而那往事,那皮肤柔软
呼吸急促的往事
终于找上门来了。





革命歌曲的公园之恋

草坪上由婴儿喂养的鸽子
飞起来猪的胃和身体
孩子小心翼翼地接近
迈着一堆成年机敏的脚
我背着一台日本专业相机
张开布满血丝的镜头
抓拍鸽子的身段儿童的大脚
以及警觉的女人来来往往的背影
她们的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
自从被老龄丈夫粗暴地赶出家门
她们一直在公园大唱革命歌曲




皮肤上的海

你看你的皮肤总很咸湿
你的心中怎会没有海洋?

在海边长大的人
皮肤都能晒出盐来
无论走到内陆何处
总有精盐从劳动中析出
直到他死
身体里的海
才晃动着流向海洋






 

 王小妮诗选

王小妮(1955… ),出版的诗集有《我的诗选》、《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
悬空而挂 青绿色的脉 白纸的内部(二首) 台风 活着(二首) 躲闪不及的红舞鞋的著名典故 我爱看香烟排列的形状



悬空而挂

犯什么重罪
它们被绝望地悬挂?
高悬
那些半空中随风飘荡的物体。

没有眼睛的等待。
雨伞。海棠。
花盆。老玉米。

我害怕突然的坠落。

我要解放你们于高悬。
在我这儿
悬挂就是违反了我的法律。
我要让万物落地
我在海洋以外的全部陆地
铺晒羔羊的软毛。
接住比花粉更细微的香气。
让野兽,像温泉
贴着鞋底缓走。
我看见日月
把安详的光扑散在地面
世界才有了黑白
有了形色。

整个大地
因为我而满盈。
像高矮不同的孩子们
席地而坐。

我红亮的珠宝还在蹦跳。
它现在落地为安。
我正用疏松的手
摸过万物细密之顶。

1995





青绿色的脉

在我以前
秋天的脉是干草的脉
流畅在苍黄的皮肤之内。
干草堆掩盖着旺季。
秋天用眼睛
含起无限的花瓣。

只有我不在我中。
青绿色的脉
急走在我的手臂。
以慢人的动作
我用一分钟看遍了果园。

我看见刀尖剜转
苹果表面浑圆
却被一只手取走了核。
我的手出奇地变轻。
青绿色的溪水
小如蚯蚓。
我从此空灵凸走
力气不再。
坐着,就如同飘着。
那么多脉管
没有一条通向实地
它们全都黑灭着慌撞。

心脏不可能背叛我
成为我的死墙。
你还欠着我的许多个季节
你要还给我
青绿平和的枝条。

思想是猩红的外套
小僧侣们甩开扫荡的袈裟
让圣人踩过。
布丝由摩挲生出的光。
青绿的脉
我在果园深处对你说
我是
释迦牟尼
让我回去吧。

1995




白纸的内部

白纸的内部

阳光走在家以外
家里只有我
一个心平气坦的闲人。

一日三餐
理着温顺的菜心
我的手
飘浮在半透明的百瓷盆里。
在我的气息悠远之际
白色的米
被煮成了白色的饭。

纱门像风中直立的书童
望着我睡过忽明忽暗的下午。
我的信箱里
只有蝙蝠的绒毛们。
人在家里
什么也不等待。

房子的四周
是危险转弯的管道。
分别注入了水和电流
它们把我亲密无间地围绕。
随手扭动一只开关
我的前后
扑动起恰到好处的
火和水。

日和月都在天上
这是一串显不出痕迹的日子。
在酱色的农民身后
我低俯着拍一只长圆西瓜
背上微黄
那时我以外弧形的落日。

不为了什么
只是活着。
像随手打开一缕自来水。
米饭的香气走在家里
只有我试到了
那香里面的险峻不定。
有哪一把刀
正划开这世界的表层。

一呼一吸地活着
在我的纸里
永远包着我的火。

1995

一块布的背叛

我没有想到
把玻璃擦净以后
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
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
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
纹浓了眉线。

我完全没有想到
只是两个小时和一块布
劳动,忽然也能犯下大错。

什么东西都精通背叛。
这最古老的手艺
轻易地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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