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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员厉声喝道:“兀那秀才,未曾猜出灯谜,取了俺太爷这赏饯,敢莫要放抢么?”
那士子兀自呵呵乱笑,一面将那两贯制钱抖得叮当响,一面指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灯谜说道:“嘻嘻,你家太爷忒也惫赖,大好一个元宵佳节,怎的胡诌出这些下三滥的馊词拙句充作灯谜?兀的不污了读书人口舌?”
吏员劈手夺过那两贯制钱,冷笑道:“哼哼,胸无点墨,休在此处充圣人!既然口出狂言,便将这些灯谜一并猜出,倘若漏了一个,立时将你拿到县衙之内打折了你那双腿!”
士子叹口气道:“既如此,那就休怪晚生出你家太爷的丑了!”说着,戟指朝那些灯谜划了一圈,说道:“这前面三十五道谜语,甚么‘一点一横长,一撇到汉阳’,‘有嘴不言声,有足不登程’,甚么‘四面不透风,十字在当中,若把田字猜,不通又不通’,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猜到,晚生就不讲了。晚生只把这第三十六道谜语,也就是最难解之谜道出,也教你见识见识!”说毕,他疾步跨到最后一盏灯前,一把扯下那灯纱上的字条,只见那上面写道:
“目字加两点,不作贝字猜;贝字欠两点,不作目字猜。
射二字。”
士子将字条在众人面前晃了两晃,伸手在案头提笔蘸墨,飞龙走凤,立时在谜面下头写出两个字来。
众人聚拢一看,只见他写的是“贺”、“资”二字,满场上立时暴雷般喝起彩来!
吏员捧着那张字条,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猛听得灯篷深处暴雷般响起一阵怒喝:“哪里来的野秀才,搅扰了太爷的灯会,拿下了!”吼声未落,只见县衙的金钉朱漆大门“豁喇喇”开了,几个皂衣衙役虎狼般涌了出来,只见荧荧的灯烛之下,立着个锦衣貂帽的虬髯官儿,正自瞪着铜铃般两只怪眼,嘿嘿冷笑。守灯篷的吏员走上前来,先将那张字条递给虬髯大汉,又在他耳畔窃窃絮语一阵。那官儿忽地收住冷笑,拍案喝道:“兀那秀才,吃了熊心豹胆,竟敢来撩俺的虎须!本待打折你这双腿,念你肚内尚有几滴文墨,俺这里还有几道谜语,只要你再能猜得出,俺便放你一条生路!”说毕,嗽了嗽喉咙,敞声念出一道谜来:
“行人弓箭各在腰。——唐诗一句,射一字。”
那士子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夷也。”
虬髯官儿点点头,又道:“蔺相如完璧归赵。——射二人名。”
士子应答如响:“保住。连城。”
那官儿续道:“何可废也,以羊易之。——射一字。”
士子才思如泉,赓即答道:“佯哉!”
这一番驳诘较量,只在瞬息之间便判了胜负。那虬髯官儿直惊得眼都直了。
谁知那士子却不放过,跨上两步,对虬髯官儿说道:“君子之交:投桃报李。大人若有兴致,晚生也有一道谜语请教。”
虬髯官儿怒道:“俺不与你计较倒也罢了,你穷秀才也充起鸿儒来!有什么谜语便做出来听听,没的俺便输与你!”
士子道声“痛快”,轻挽丝绦,款踱方步,立时吟出一道谜来:
“客从东来,歌讴且行。不从门入,窬我墙垣,游戏中庭,嬉娱殿庭。击之啪啪,死者攘攘。碎彼皮囊,何惧我伤。——
射一物。”
这一番抑扬顿挫的轻吟曼语,竟把满场人等听得呆了,这伙人几曾听到过如此古怪的谜语,一时面面相觑,啧啧连声。那虬髯官儿更是皱眉蹙额、抓耳挠腮,把张脸都齐颈儿挣红了,却哪里答得出半个字来?
那游学士子望着这尴尬模样,叉手伫立,径自嘿嘿冷笑。笑了两声,只见他袍袖一卷,早又将那两贯制钱卷到手里,朝着那虬髯官儿吟道:“大人慷慨设谜,晚生侥幸发市,区区黍米制钱,舍与百姓度饥!”吟毕,转身对围观的众百姓叫道:“众位父老乡亲,这一箩黍米、两贯制钱,请拿回去度一个元宵佳节罢!”说毕,手臂一扬,将那两贯钱“唰啷啷”抛进人丛。有几个胆大的百姓奔了过来,“嗨”一声抬起那满满的一笸箩黍米,叫一声:“这都是俺们的血汗,索性分了罢!”
霎时间,灯篷里鸦飞鹊乱,众百姓饥馑之年也委实饿得慌了,立时蜂拥而上,拾钱的拾钱,装黍的装黍,不多时,笑呵呵地一哄儿走了个净尽。
那虬髯官儿设谜儿输了道行,一时吃瘪,大庭广众之下哪能食言,心里暗暗叫苦。一边眼睁睁看着众百姓分了制钱黍米,一边钦佩地注视着面前这游学士子,半晌不发一言。
稍顷,那吏员在耳畔轻声说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官府钱粮,你便罢休不成?”
一句话提醒了这官儿,他眨了眨双眼,喝道:“都是这野秀才弄鬼,还不与俺拿下了!”说毕,“铮”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便要寻那士子。
只见灯篷之下,空空如也,那游学士子适才分明站在众衙役圈中,眨眼间却失了踪影。虬髯官儿正自惊诧,只见那吏员双手从案头上捧起张纸头呈了上来。
虬髯官儿摊开一看,只见纸头上写着数行蝇头小楷,却是一首打油诗:
“大腹长喙,昼伏夜行,嗜血无厌,嘴脸狰狞。幺么小丑,名之曰‘蚊’,谨告谜底,休再横行!”
虬髯官儿一时忘形,连声赞道:“好谜底,好谜底!怪道俺猜它不出!”
那吏员却附耳说道:“大人,这穷秀才忒也可恶,他这道谜语,骂你是吸血虫哩!”
虬髯官儿不羞不恼,脸上抹起一阵赞许的神态,摆摆手道:“撤灯罢会,退堂,退堂!”
话犹未了,只听灯篷外陡地响起一声大叫:“慢来,慢来!”随着叫声,只见一道黑影凌空掠过,“豁喇喇”一声大响,县衙墙头倏地跃下一个人来。
只见他头挽太极冠,身着明黄道袍,袍带上斜插着一把尘帚,两撇浓眉斜挂,一双豹眼环睁,说什么超凡脱俗方外士,分明森罗殿内黑煞神。这游方道士满脸漾着怪笑,踅进灯篷,忽然跨上两步,一把攥住虬髯县令的手腕,瞠目喝道:
“阿腾铁木儿大人,你做的好事!”
虬髯县令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挣脱道士的手掌,一边说道:“道长究竟有何见教?”
游方道士嘿嘿冷笑道:“俺把你这不知死活的赃官!如今举国大乱,盗贼蜂起,江淮乱党已然遍及齐鲁,半月前刘福通、吴铁口余党逃窜济南,破了省城大狱,青、滕、济、兖等数十州县已然草木皆兵!这长清县与济南近在咫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去修缮城池、缉拿乱党,却在此张灯结彩,寻欢作乐,你、你、你、你敢莫不想要这颗驴头了么?”
虬髯县令听了这番话,脸上漾起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他望了望眼前这游方道士,暗暗忖道:区区一个云游道士,如何晓得这些军机大事?再说这些时县境内太平安宁、鸡犬不惊,哪里见什么盗贼踪迹?敢莫是这道士饿慌了,口出大言,想在此讹诈些钱财不成?想到此处,他问道:“多承见教,下官敢不闻命?不过,能否请仙翁昭示来历?”
道士听毕呵呵笑道:“区区七品县令,也想知道俺的来历?说出来怕不吓你一跳!俺,华山紫云洞坛下银镜先生,大元朝济宁路总管帐下记名副将公孙玄是也!只因半月前群寇大闹济南城,内中走了一名朝廷软犯,俺奉‘山东王’护廓大人与济宁路总管董大鹏之命,沿线缉拿归案!”
虬髯县令忙问:“不知这软犯又是何等样人!”
公孙玄道:“此人姓施名彦端,又号耐庵先生,乃是浙江钱塘县的一名潦倒书生!”
虬髯县令听了,不觉失笑:“俺听了半日,只道是走了一条铜头铁臂的混世魔王,没想却只是个书生!堂堂天朝,竟为了此等人物兴师动众,未免小题大作了罢!”
公孙玄听毕,不觉怒声斥道:“你这赃官知道个屁!休看这施耐庵只是一个秀才,这些年却出没于草野之中,奔走于江湖之上,妖言激众,四处煽惑,所到之处,便似播火的祝融,立时就撩拨出几只潜藏的猛虎,燃起反叛朝廷的烽烟!眼下此人又胸藏一宗绿林中的绝世大秘密,要去寻找当年梁山泊叛党余孽,倘若叫他唤出那一百零八名魔头的后代,齐集到叛贼麾下,不要说你这个小小县令的驴头保不住,便是大元朝的锦绣江山也危如累卵了!”
虬髯县令一听,心中猛地一动,蓦地又记起适才大闹灯会的那个游学士子,敢莫他便是施耐庵?想到此处,他嗫嗫嚅嚅便要将此事说出。赓即一想:天下如此大,秀才多如牛毛,偏偏这施耐庵便闯到了长清县?世上决无如此巧事!
虬髯县令正自疑疑惑惑,只见那公孙玄双眼骨碌碌在灯篷里扫视了一圈,忽然奔到案头,一把抓起那张写着谜底的纸头,仔细审视一阵,蓦地双眉陡竖,怪眼圆睁,立目喝道:
“县尊大人,这纸头从何而来?”
虬髯县令心下一凛,连忙支吾道:“这个,这个,乃是卑职门下一个清客写的谜底。”
公孙玄听毕,双手团成一团,将那字条揉在掌心,骂一声“咬文嚼字,一派胡言”,扬手便要掷到脚下。他一条手臂恰才抬起,猛觉得腕骨上一紧,紧接着一声嗄哑村人的喝叫在耳畔响起:“等一等!!”
这一声大叫仿佛暗夜中陡起一声霹雳,饶是这公孙玄胆儿大,亦自吓了一跳,他一扭腰脊挣脱束缚,跃开两步,说话间早掣出腰间尘帚,瞪目看去,不觉惊呆了:
只见灯篷内立着一条大汉,身躯奇长,形销骨立,一张长脸上抹两撇虾须吊眉,嵌一双泛青鱼眼;两颊深陷,双颧凸出,头戴一顶镶珠镔铁毡盔,身着一领海天青团花战袍。就在一抓一纵之间,公孙玄手里那张纸头不知如何早已到了他的手里。此时,只见他一边展读,一边眉目耸动,神情似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