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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面,把一个堂堂的李齐知府弄了个手足无措。猴子未走,又来了个姓孙的!一边是手持朝廷招纸的董大鹏,另一边是彰德元帅的中军大人,哪一个也惹他不起。李齐此时直急得亡魂直冒,一边搓着手掌,一边疾骤踱步,那眼神儿却朝着顾逖直瞟,嘴里头兀自不住地嘟囔:“唉唉,施耐庵,施耐庵,未见着鱼儿先惹身腥。如今招下这泼天大的麻烦,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谁知那顾逖倒是个血性汉子,只见他捺须撩袍,跨前一步,对着两个来人傲然一揖道:“请问二位尊官,想那施耐庵不过区区一介读书人,既未杀人放火,又没作奸犯科,不知为何要索名拿人?”
董大鹏“哑哑”笑道:“这位先生倒是眼生得紧!既是读书人,自当熟读经史、效命朝廷,而这施耐庵却视朝廷为寇仇,刺杀朝廷命官于前,勾连江湖反贼于后,顶礼于白莲教妖匪拜坛之下,隐迹于乌桥红巾流寇之中,实实是九死难赎其罪。先生有何担待,竟想在朝廷王法之前打个抱不平么?
咹?”
那顾逖却连连摇头冷笑道:“耐庵先生人品德望,晚生了如指掌,他要作的事自有道理,晚生决然不敢相信有如此劣迹!”
董大鹏白眼倏翻,吊眉陡竖,猛喝一声:“你是施耐庵何人?”
顾逖昂首一笑:“同乡、同窗,莫逆之友!”
一句话不打紧,倒撩拨得董大鹏一腔无名火熊熊燃起。原来这董大鹏早年不过是一个浪迹中原的鲜卑无赖,只缘一次偶然的机会,骗得了一桩绿林义士的机密,领着元兵搜杀了几个潜踪隐迹的草莽英雄,加之武艺不凡,生性乖巧,数年间竟混了个海州参将的职位,受命专一刺探白莲教义军的军情谍报,搜捕朝廷要犯。不久前得知施耐庵曾赴乌桥镇刘福通大营,领受了一桩泼天大的秘密使命,由于安在义军大帐中的眼线通风报信,他先后在白驹场、汪家营、东台县几番追捕,均未得手,受了上司多次切责。事出侥幸,几日前派出的斥堠回来禀报:在白驹场酒肆中灌醉了一个信使,此人酒后吐露:淮安知府下帖子请施耐庵赴会。董大鹏闻讯大喜,星夜奔淮安,指望将这施耐庵手到擒来,谁知,一到“耸碧院”,吓瘫了个知府李齐,却哪里有施耐庵的影子?此刻,这个不知死活的穷措大竟敢强项出头,叫人如何不气?董大鹏心一横:找不到施耐庵正身,就拿这个姓顾的垫背!此人既是施耐庵的挚友,说不准钢刀锁喉,会吐出真情。即或杀错了人,也须出一出胸中这口鸟气!
想毕,董大鹏大袖一拂,厉喝一声:“儿郎们,替俺拿下这姓顾的!”说时迟,那时快,几个蒙古铁骑兵喳呀一声,踊身上厅,便要拿人。
就在此时,只听见左近树丛里响起一声长啸:“噫吁兮——慢来!”紧接着,一阵清风过后,随着那浓郁的草木馨香飘来一个人悠扬的吟唱:
“休猖狂,莫乖张!君不见芒砀山下走龙蛇,黄河故道起苍黄。何苦来气咻咻狼共狈,闹嚷嚷蛇吞象?慢提你勾魂吊客,不必讲铁血虎将,且安排霁月清风,梅香竹影,消遣这歌当哭,笔作枪。”
这一阵吟唱起得如此突兀,加之吐词清亮,节律铿锵,值此月白风清之时,夜静更深之际,听来如泣如诉,仿佛一曲天籁自紫垣宫中飞来,一霎时,满厅众人都听呆了。休说那顾逖、李齐和众多骚人雅士,便是几个拿人的元兵,也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痴愣愣地倾耳聆听。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只见人摇树影,风动竹梢,吟哦的余音兀自袅袅未歇,一个挺拔的身影早飘入花厅,众人抬头一瞧,猛觉着眼睛一亮:
只见来人约摸三十六七岁年纪,一领银灰长袍宽宽地裹在瘦劲精干的身架上,葛布逍遥巾兜头斜扎,在脑后飘出一角,衬着那广额深眉,满头浓发,愈益显出倜傥狂放。他双颧如棱,两颚似铁,一双瞳仁精光熠熠,几欲夺人心魄。只见他神态闲适,气度潇洒,一手漫挽腰间丝涤,一手轻拂大袖,昂然站在当厅,仿佛渊停岳峙。
顾逖眼尖,率先认出来人,又惊又喜地扑了过来,口中一叠连声大叫:“彦端兄,你把俺盼得好苦!”
话音未落,那董大鹏也回过神来,不觉嗄声狂叫:“此人便是施耐庵,儿郎们,休教走了这个叛逆!”
彰德大营的中军一听,哪里按捺得住,踊身站起,连连喝道:“慢来,慢来,哪一个吃了豹子胆,敢来抢铁尔帖木儿元帅的功劳。”
顾逖一见阵势不对,把那一腔眷恋之情丢在脑后,摇晃着施耐庵的双肩催促道:“彦端兄,此园已成虎狼之地,三十六计,走罢!走罢!”
施耐庵微微一笑,对顾逖道:“遐举兄,承蒙盛情,躬逢雅会,既然有如此众多的朝廷命官在此恭候,晚生倘若一走,岂不扫了诸位雅兴?”说毕,不仅未曾退避,反而迎上几步,对董大鹏和帅府中军唱了个大喏,驰道:“二位元室走卒、朝廷鹰犬,晚生在此恭候多时了,倘要借晚生这颗好头颅去换一桩功劳,休要谦让,尽管来拿便了。”
董大鹏一见施耐庵这副雍容闲适、嘻笑怒骂的神态,直气得脑门心血涌,“铮”一声掣出腰间那柄狼牙大棒,暴喝一声,扑了上来。众元兵一见主将出马,哪敢怠慢,立时哇呀呀一阵吼,长刀灼灼,铁桶般围上了施耐庵。
此时,“耸碧园”内早已鸦飞鹊乱,一众绅衿宿儒、骚人墨客逃了个无影无踪,那些丽春馆的歌妓也纷纷躲入树丛,只有那位色艺双绝的粉墨班头小帘秀却兀自伏在花厅栏杆下,注目伫望。
施耐庵面对这虎狼一般的元兵,神情依然从容不迫,他略略退了几步,站好方位,左臂撩开袍襟,右臂微微一抖,一柄寒光凛人的湛卢宝剑早掣在手里。董大鹏一见,不觉失笑,凭施耐庵手中这把剑,不要说自己亲自出马,便是三五个科尔沁铁骑便足以对付,这个穷酸只怕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来找死!”
说话间,众元兵早织起一阵白森森的刀网,眼看那施耐庵难逃一劫。就在此时,只听得花厅两侧猛可地一阵“哗啦啦”大响,仿佛平地刮起一阵飓风,霎时间树丛、假山、鱼池、竹影里钻出一群人来,一个个手执明晃晃的兵器,雄赳赳、虎彪彪列成一道人墙,把个施耐庵护在垓心。领头的乃是一男一女。左首一人身如铁塔、宽肩乍臂,一张阔脸膛仿佛铜铸般红得发亮,手执一根大棍足有酒杯粗细。右边是一位三十毛边的中年女子,堕云髻上缠一抹紫色轻绡,白皙清丽的脸庞上秀眉微蹙,星眼含霜,撒花薄绫小袄紧紧裹在削肩之上,腰间系一条茜色裙子,白绸裙带中央簇出一朵莲花,手中绰着一柄长剑,娇俏玲珑中隐隐透出肃杀。
董大鹏一眼便认出,这红脸大汉和中年女子,正是白莲教红巾军刘福通帐下两员战将,一位是黑虎旗旗首王擎天,一位是飞凤旗旗首宋碧云,没存想好端端地却平空杀出这两个对头,真真是冤家路窄!
董大鹏手下的元兵与刘福通的义军曾经多次交手,自然识得以前这两位英雄的厉害,那些柄长刀恰才举过头顶,立时仿佛凝住,哪一个还敢上前?董大鹏一来慑于王、宋二人联手,难有取胜的把握,二来这群人竟在神鬼不觉之际潜进了堂堂的通都大邑,倏忽间冒了出来,他心中又惊诧又忐忑,一时愣在当地,不敢贸然上前搏杀。
倒是那彰德大营的中军胆大,喑呜一声,“呼”地从腰间袍襟下拔出一柄八棱紫金锤,腰腹略耸一耸,托地跃了过来,吼一声:“何方蟊贼,敢来夺俺帅府要犯!俺余廷心答应,手中这柄紫金锤可不答应!”随着话音,花厅上早起了一阵恶风,只见余廷心手中那一柄紫金锤忽地变成簸箕大一圈紫光,挟着令人心悸的啸吼,着地般直卷向施耐庵身边。
宋碧云、王擎天见来势凶猛,收腰缩臀,各各立个门户,剑、棍齐施,上打雪花盖顶,下盘铁牛犁地,霎时便挡住了那余廷心一招。
三个人乒乒乓乓斗得数合,宋碧云心中暗暗吃惊:哪里冒出来这个鞑子将军,不仅锤重力沉、招式严谨,那脚步锤式中竟藏着无数玄机,仿佛九华派中的路数!她不觉柳眉倒竖,对王擎天招呼一声:“王大哥,狗官棘手,棍头下狠些!”立时将手中剑紧一紧,寒芒点点,疾如灵蛇,径直搠向余廷心的眉心、咽喉诸处要害。
董大鹏一见王、宋二人战不下一个余廷心,不觉大喜,哑哑吼一声:“儿郎们,此时不拿施耐庵,更待何时?”吼声中抖一抖手中狼牙短棒,率着众元兵直扑向花厅正中。一众红巾军士早自有科尔沁铁骑兵捉对儿厮杀,董大鹏杀开一条血路,奔过围栏、奔过廊柱,展眼一瞧,不觉大吃一惊。
只见偌大个花厅上空空如也,除了廊下呼喝厮杀的一群人,除了满地狼藉的杯管盘碟,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漫说那施耐庵,便是那顾逖,李齐也仿佛借了土遁,齐齐地失了踪影。
董大鹏心下焦躁,不觉怒叫:“还斗他娘个鸟!施耐庵不见了也!”
这一叫不打紧,花厅廊下正斗得入港的众人的耳畔仿佛响了一声焦雷,一齐收住手中兵刃,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花厅,一个个怔怔忡忡,惊诧莫名。
那余廷心一抖八棱紫金锤,扬声叫道:“董大人休急躁,那施耐庵身无双翼,还怕他飞上天去!小小一个园子,掘地三尺,谅他脱不出俺的手心!”
一句话提醒了董大鹏,他一挥手中狼牙棒,厉声下令:“儿郎们,满园搜捉,休要漏过一草一木!”众元兵一听,也顾不得廊下那些红巾“贼寇”,一齐猫腰窜入林木花圃,仔细搜索起来。
此时,厅前只剩下王擎天、宋碧云和一众兄弟,痴痴地站在当地发愣。尤其是宋碧云心中更是纳闷:那施相公适才好好地站在厅上,为何眨眼之间便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