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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见施耐庵、朱尚两柄长剑如怪蟒出林,双双攻到,待要走避,岂料那条裙子软绵绵、滑溜溜地裹住了腿弯,哪里动得了分毫?就在这生死俄顷之际,她忽然颤声叫道:
“儿郎们快来救俺!”
此时,那边的余廷心早已只辨得遮拦架隔,自身已是“泥佛过江”,哪里顾得上救人!朱尚剑尖直指清河郡主眉心骂道:“好个鞑子婆娘,休要白日作梦了,快快纳下命来!”
话音未落,只听得“豁喇喇”一声大响,小庭园的后墙忽地塌了半边,土尘沙雾之中,随着一阵“哇呀呀”的喊杀,竖起了无数寒芒森森的长刀,紧接“噔噔噔噔”,一群壮汉杀进了小阁,当先一将,乌袍乌铠,面如重枣,使一杆镔铁大戟,正是威镇齐鲁的“山东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只见他喝声“郡主休慌,俺王保保来也!”话音未落,长戟早到,“哐啷”一声,磕开了朱、施二人长剑,双臂一抡,一杆大戟“虎虎”生风,直逼得施耐庵、朱尚胸窒气促。
随扩廓抢入阁子的那十余个元将,乃是平章大帐里的悍将,名震江湖的“十三太保”,个个是元廷的沙场凶神,一见余廷心节节败退,哪里忍得住,暴雷般一声怒喝,刀、枪、剑、戟、勾、挝、锤、矛一齐恶狠狠朝卢起凤兜头罩下,那声势煞是吓人。
这一来,场上形势霎时陡转,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一杆大戟重有九十一斤,加之他两臂力能扛鼎,二十余年锤炼,将招式早磨砺得炉火纯青,交上手来,不及十合,早将朱尚、施耐庵逼得气喘吁吁、两臂酸麻,看看便要败下阵来。这边卢起凤的形势更是险恶,一根银链苦斗十三太保,早已顾此失彼、捉襟见肘,那十三般兵器只在夺命处倏上倏下,饶是他武功超卓,此时十余员悍将层层围裹,已然铁桶也似,休说取胜,便是逃命亦自万万不能。
此时,清河郡主已然从容系好了腰间长裙,扎好了铠甲,满脸露出肃杀站在一旁,厉声喝道:“儿郎们,眼前三个毛贼,一个是胸藏梁山大秘的施耐庵,那两人俺爱他们一身好武艺,与俺活活擒了!”
卢起凤在圈子里听了这一声喝,不觉嗄声叫道:“施相公、朱家贤弟,狠命杀贼,宁死不辱!”说话间略一分神,胯股间早着了一枪,双腿一软,立时便要跌倒在地。
就在此时,只听得围斗的十三太保之中,响起一阵“哎呀”、“咦哟”的怪叫,紧接着便有几个人弃了手中兵刃,捂着面颊跳出了圈子,没等战圈里的众人回过神来,只听得前院响起一阵喊杀之声,“嗖嗖嗖嗖”,一群夭矫轻捷的人影扑上阁子。当先一个方巾葛袍的先生,一挥手中铁尺,神态闲适地叫道:“弟兄们,俺饮马川好汉全伙在此,休教走了一个朝廷鹰犬!”
卢起凤死里逃生,抬头一看,不觉以手加额,叫声“惭愧”,只见来的正是那饮马川大寨的吴铁口,率着晁景龙、朱一鸣、雷振塘、柴林、石惊天、吕俊、郭云、史啸风、王抟九、穆龙、穆虎、解明、解亮、邹无恙、邹去疾、黄振、宣德、郝登、韩涵、彭澎二十条好汉,威风凛凛地杀入战圈;廊柱边两个女孩儿,一个白衣白裙,一个红衣红裙,却与那清河郡主斗到一处;八仙桌上又亭亭立着一个面容清丽、茜裙飘飘的女子,一把长剑斜挽在肘弯里,正自抖动手腕,寒星点点,出手如电,“流萤短箭”早又打中了五六个元将。
这一众元将哪里敌得住倏然出现的二十余条大虫,不及片刻,十九已然中伤,战圈中只听得余廷心一声大叫:“啊哟哟,风紧,扯乎!”倒拖长刀率先落荒而逃,扩廓见阵脚挫动,哪里还敢恋战,虚晃一戟,护着清河郡主败下了小阁,十三太保早杀得骨软筋稣,巴不得有这一声,怪叫连连,纷纷跳出战圈,尾随扩廓等人一溜烟逃了下去。众好汉哪里肯放,挥舞着兵刃一阵猛追,直到后院豁口,那一队元将早从树影中牵出马来,忙不迭跨镫扬鞭,立时跑得没了影儿。
卢起凤对众人说道:“众位兄弟,有道是穷寇勿追,这‘山东王’乃是有备而来,此处又是他的辖地。咱们还是到暗室中去救人要紧。”说着,又将暗室中的种种情景述说了一遍。
话犹未了,只听得那林中莺早呜呜哭出声来,她撩起红绫裙带揩一揩泪水,怒声叫道:“想不到俺母亲竟遭了此种屈辱!待俺去将那卜颜帖木儿千刀万剐,以雪胸中之愤!”说毕,一扬手中绣鸾刀,当先奔回了阁子。
众英雄听了这番述说,一个个直气得血脉贲张,有几个在翠屏山一役失了亲眷的好汉更是急不可耐,怒吼一声,大步流星扑向了那个暗穴。
卢起凤不敢怠慢,一纵身跃到众人前边,抚着林中莺的肩头说道:“这暗道诡秘,侄女休得莽撞,随俺小心下去。”这时,朱尚也已疾步跟了上来,悄声说道:“家父与俺那绿绫妹子只怕也在暗室中,还是俺来带路。”说话间,众人一个接一个,踏阶梯,穿甬道,不消多时,早已走到了暗室门边。
卢起凤抬头看去,不觉吃惊,只见那暗室的门已然紧闭,里面静静地一片死寂,听不到丝毫气息响动,他从门缝眯眼往里瞧,黑洞洞地哪里看得见一人一物?心中十分诧怪,急切间也顾不得许多,一脚踹开了屋门。
这时,早有人递上一个“火明子”。卢起凤一敲举到头顶一看,不觉怔住:屋内空空荡荡,哪里有一个活人?他心中诧道:适才那些妇女和监视她们的卜颜帖木儿哪里去了,这暗室里无窗无隙,他们敢莫是钻了地洞?
他正自惊疑,猛地脚下一绊,险些跌倒。凑着火明子的光亮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卧在地上的人体,他心中一凛,再往前照,仿佛又是一个。此时,他忽然记起屋内曾点着的灯烛,按照记忆,寻到那几处灯烛架子,一一点燃了煌煌的灯烛,立时,暗室里豁然大亮。
众人涌进一看:只见地上横躺竖卧着六具尸体,四个是二十上下的黄花女儿,两个是三十余岁的妇人,都是披散长发、鲜血淋漓,胸口、咽喉的伤口呈兀自汩汩流着血,有一妇人的小腹上还插着一柄长刀。她们一式地穿着鞭痕累累的薄绫袄儿,沾满泥渍的褴褛长裙拖在血泊之中,令人惨不忍睹。
在场众人,只有卢起凤、施耐庵、朱尚亲眼目睹了先前这些女子与清河郡主一伙拼死搏斗的惨烈场面,此刻见了这些惨死的妇女,记起她们是当时夺路而逃之时被杀殒命的,不觉潸然泪下。那些刚到的好汉见此情境,一个个牙齿咬得“格格”乱响。
吴铁口强压怒火,走上前说道:“逝者已矣,还是找那些活人要紧。”
众人含泪点头。此时,卢起凤细细搜寻,忽然一把扯开四面墙上的锦幛,然后挨墙敲着四壁。蓦地,他忽然叫道:“众位兄弟,奥秘已然找到!”说着,将那块湿漉漉的土墙度量得精确,双掌凝力,“嗨”地吼一声,一掌击在墙上,说也奇怪,只听得“吱嘎嘎”一声响,那墙竟开出一扇门来。
众人不觉又惊又喜。卢起凤接过火明子一照,只见里面又是长长的一条甬道。他想了想,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这几个殉难姊妹,就相烦你照看了。”说毕,叫一声:“吴大哥,那卜颜帖木儿必然藏在这里边,请众位兄弟随俺来!”一边说,一边猫腰钻进了甬道。
此刻,暗室里只剩下施耐庵一个活人,他倚着土墙慢慢地回过头来,只见这暗屋之中烛影明灭,寒气凛人,挂在四壁上的锦幛轻轻飘动,幻化着黑魆魆的浓重影子,衬着横陈在血泊里的那几具尸体,益发显得阴森可怖。自从踏入江湖以来,他第一次目睹这样惨烈的情境,往日那一腔悲愤豪侠之气已然化为烟云,变成了一种直面惨淡人生的冷峻。幼时在心头幻织的那些英雄业绩,以及在书肆会馆、勾栏瓦舍听到的造反英雄那些讲史传奇,与眼前的实境相较,已然显得十分空泛而苍白。造反,造反,岂是振臂一呼、啸聚草泽、慷慨悲歌、喑呜叱咤便可大功告成?而是要以自己的血、旁人的血,甚至妻室儿女、亲生父母的血来一点一滴铸成!当日在乌桥大营看到的那些浴血的白莲、红裙,唤起的只是蒙胧的悲壮怀抱,此刻,六个无辜女子的尸身触手可及,刺鼻的血腥扑面而来,面前的这一切,已然使施耐庵品味到了“造反”二字苦涩而深邃的内涵。
想到此处,压抑在他胸口的恐惧与孤独之感倏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庄严而义不容辞的使命感。他望着躺在地下的这些在蒙古长刀下坦然赴义、临死不皱眉头的弱女子,忽然觉着作为一个生者,此刻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他仔细地端详着倒卧在地上的六个妇女,发髻散乱,双目不瞑,薄薄的绫袄已在搏斗中撕扯得零乱,有的已袒露出白玉般的肌肤,褴褛的长裙浴着血污,难看地裹在她们腿上。施耐庵心想:这些娴睁温良的女子,生时高风亮节、玉洁冰清,慷慨赴义之后,也应该让她端端正正,仪容整饬,以飨后世万代血食,安泉下英灵。想毕,他也顾不得腌臜,捺一捺袖口,掖一掖袍襟,走到那几个死难妇女的尸身前,俯下身来,轻轻地为她们合上了眼睑,理顺了鬓发;牵起零乱的衣领袄襟,掩盖好裸露的肌肤;小心地扎缚好裙带,理顺裙裾,然后用她们颈间的鲛绡汗巾,一一揩干净那胸口、喉头刀口上的血渍,待他走到最后一个死者跟前,心中不觉又一阵发紧:只见这是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妇,尽管纷披的长发遮住了面目,依然看得出她生前的秀媚,娇小的身躯由于伤痛可怜地蜷曲在一大滩血泊里,她双腿微弓,一条缀着补丁的梅花绛裙褪了上来,软滑滑地堆在髋骨上,下端直拖到血泊之中,仍旧滴沥着鲜血。一柄蒙古长刀插在她的胸脯上,那闪着凛人寒芒的刀刃在薄薄的绫子小袄上切开了黑魆魆一道深深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