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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心中赞道:这几个人好精明!听那口气,必是身负着什么十分秘密的大事,一时好奇心起,他便踅出店门,轻手轻脚,循着那几个人的去向追了下去。
约摸走得三五里地面,却早来到一片河滩地,只见满目尽是密密的芦蒿,拥着一段黄土夯成的矮堤,却哪里有那几个人的身影?
施耐庵正自惊疑,耳旁忽然响起一阵大笑:“呵哈哈哈,世人扰扰攘攘,有谁知道俺们却在此处三分天下哩!”
这说话之人分明就在附近。施耐庵不觉吓了一跳,连忙伏下身来,循声望去,只见土堤下的凹处,芦丛中影影绰绰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头扎六棱英雄巾,身穿褐色蜈蚣绊短靠,一张容长焦黄面皮,淡眉虬髯,他的身边却是一个女子,一张粉脸上黛眉微蹙,头上裹着鲛绡帕子,身着窄袖紧身绛紫色薄绫袄儿,系着条银红色熟罗裙子。另外一人背着身子,只见他戴一顶逍遥巾,着一袭银青色博带宽袍,却一时瞧不清面目。
施耐庵仔细一瞧,心下不由得“矻噔”一响:他一眼便认出:身着短靠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星夜逃走的长清县令、“六目星官”凌元标,他身边那个妇人,却是他的浑家、“八臂罗刹”燕紫绡!
施耐庵只道这两人长清县一别,必然潜踪晦迹,杳如黄鹤,谁知却在此处不期而遇。想起当日李善长一番议论,这凌元标必然暗中筹划着什么泼天大的秘事!此时趁他们未曾发觉,正好听个端的。想到此,施耐庵便伏在芦丛之中,支起两只耳朵,屏息敛气,听他们说话。
只听那凌元标低声说道:“俺身负祖辈血仇,立志根除元室暴政,多少年呕心沥血,惨淡经营,方才有这一桩本钱。三将军既有诚意,何不将尊意详细道来!”
那宽袍大袖的人背身说道:“元标兄,俺大哥拥雄兵三十万,已占了元室半壁河山,乃今日群雄中第一魁首,指日便要北徇齐鲁,西巡赵、魏,夺取天下,如今就缺你那铁浮图大炮,如今专程命俺北上与你联络。家兄有言,只要你肯答应,立时封你做讨虏将军,黄河以北听凭节制,休道报祖宗血仇,将来一统天下,你便可裂土封王了!”
凌元标叹道:“唉唉,要讲裂土封王,凭俺这绝世奇技,如今有多少绿林魁首愿意倾心结纳!便是日前就有滁州朱元璋的军师李善长专门窥伺多日,险险乎被他窥破机密!俺只是觉得如今乱世纷纷,人心难测,故尔不敢以身轻许。试想,俺这铁浮图大炮一旦所托非人,岂不要使许多无辜生灵粉身碎骨?!”
施耐庵伏在芦丛之中,听了此言,心中暗道:怪不得此人身怀绝技,却要躲躲藏藏、行踪诡秘,却原来是个心地仁慈之人。
叹息未了,只听得那燕紫绡又开口说道:“元标,俺夫妻继承得祖辈技业,为何不静待时日,等那真命天子下世,再将它献出。此人一番花言巧语,叫俺们上当受骗,将来只怕悔之晚矣!”
凌元标叹口气道:“唉,娘子有所不知,俺又何曾不作如是想?怎奈如今世道大乱,俺好不容易混了个长清县令掩人耳目,指望潜踪晦迹,以待天时,却生生地叫人识破,如今偌大个世界,何处再有存身之地?是俺左思右想,只有高邮张士诚与俺祖上均为绿林一脉,家父凌凤翥当年被朝廷追捕,乃是‘吓天大将军’一条盐船将他救出,如今他已树帜东南,奄有江浙,倒也是条好汉,与其让这铁浮图的绝技将来落入匪人之手,贻害黎民,倒不如将它托付与张士诚,助抗元大业一臂之力。”
燕紫绡听毕默然。伏在一旁偷听的施耐庵心中稍稍明白:这凌元标深藏不露,此刻却找上了这“吓天大将军”的信使,却原来有这一段渊源!想到此处,他不觉又朝那宽袍汉子仔细瞧了几眼,心下不觉恍然:怪道身形打扮语音如此厮熟,敢情面前这人竟是当日在牛栏岗大营见过的张士信!此人心机深邃、机谋叵测,想不到凌元标那制炮的绝技竟然被他侦伺得如此清楚,而且眼看便要唾手而得!
施庵耐正自冥想,只听那燕紫绡又道:“元标,久闻那张士诚一介盐工,生性鲁莽灭裂,胸中又无什么恢宏壮志,不如再等一些时日,有那桩制炮的绝技,还怕寻不到真正的归宿么?”
只听张士信“卟哧”笑道:“大嫂却又说什么混话来!自古道:王侯将相本无种,俺大哥盖世枭雄,万人景仰,慢说那小小的滁州元帅朱元璋,便是刘福通、徐寿辉、韩林儿、方国珍、陈友谅一干绿林魁首,这几年迭遭挫败,兵马日蹙,哪里能与俺牛栏岗大营的气候相比。俺大哥虽出身盐贩,却是当世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的豪杰,从来都是言必信行必果的铮铮铁汉子,俺家与凌家世代恩义深重,岂肯糟蹋了你这铁浮图的绝技!”
燕紫绡还想劝止,那凌元标早虎地站了起来,低吼道:“娘子休要再罗唣了!吾意已决,铁浮图秘技献与‘吓天大将军’,俺夫妻两人亦一起投奔牛栏岗大营!三将军,你对这昊天朗日、莽莽大野,起个誓罢!”
张士信听毕,欣然而起,掉过头来。施耐庵这才看清,这仙风道骨的“三将军”依然是那般沉静飘逸,只见他满脸漾着抑止不住的喜色,长眉抖抖,向天祝道:“皇天后土、值日功曹在上,俺张士信兄弟愿接受世兄凌元标铁浮图大秘,助我抗元义军,推翻桀纣暴政,救生民于涂炭!决不以兵火凶器,残害黎庶,伤及善良,若有负誓言,死无葬身之地。信誓旦旦,神明鉴察!”
凌元标默默听毕他的祷祝,点点头,说一声:“三将军请随俺来!”说毕,举步欲走。
张士信诧道:“咦,元标兄,既然已蒙允诺,便须随我南下高邮牛栏岗,为何还要北去?”
凌元标笑道:“三将军你也忒性急了,想那铁浮图乃绝世无匹的威猛火器,制作之间,尚有许多图纸机括,这些异宝,俺怎肯随身携带!”
张士信一拍脑勺,叫道:“瞧俺又闹了桩笑话!原来元标兄是想带俺去取那些铁浮图的制作秘图么?”
凌元标点点头。张士信又问道:“不知那些玩意儿藏在何处?”
凌元标“嘘”了一声,抬头警觉地四面伫望一阵,低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只能天知、地知、你知、俺夫妻二人知!当心隔墙有耳!事不宜迟,快快随俺来罢!”说毕,三个人猫着腰,疾风般奔出了芦丛。
施耐庵听了这一番言语,不由得好奇之心大起,他瞧了瞧凌元标等三人走的方向,乃是济宁、青州一带,正好是自己北去梁山的方向,亦自不再犹豫,束了束鞋带,循着那三人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施耐庵远远地跟着凌元标等人一路疾奔,三人快,他也快,三人慢,他也慢,约摸走得五六个时辰,看看来到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子前,施耐庵躲在一堵土墙后,看看凌元标、燕紫绡引着张士信进了一所宅院,他暗暗记下那宅院门前有一株枝叶蓊郁的大柳树,一时不敢贸然闯入,便躲在那残墙阴里,歇息起来。
看看天色向晚,暮霭炊烟挟着山乡夜雾渐渐降临。施耐庵心里惦着那三个人的行迹,瞧得这小小山庄已是鸡犬不惊,立即跃出残墙,够奔那座宅院。他来到那房子的侧墙根下,攀着藤葛爬上墙头,却喜那院墙不甚高峻,轻轻儿便跃入院内。悄眼瞧去,只见东厢房内亮着灯火,他蹑手蹑脚踅到厢房墙影下,慢慢直起身来,正要朝窗内望去。
蓦地,他眼前一闪,只见屋脊上站起一个人影,在屋瓦上伫立片刻,旋即猫下腰来,纵一纵,无声无息,霎时便失了踪影。那身手的矫捷、轻功的超卓,委实骇人。施耐庵心中一凛,暗道: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起来跟踪凌元标夫妇的决不只自己一人!
他正自惊诧,忽听得厢房内有人说起话来:“元标兄,令堂大人与公子想必无人照料,被亲戚接走,此刻还是速速将那铁浮图的秘宝找出,以免惹出意外!”这是张士信的话音。
只听凌元标的声音在屋内响道:“三将军,老母幼子乃至亲骨肉,俺怎肯抛下他们,跟你前去牛栏岗大营?”
施耐庵一听心中诧异,这三个人分明是回来取铁浮图秘技图纸的,却怎的又丢了老母幼子呢?他一边想,一边贴墙站起,趴在窗口上朝屋内望去:只见屋内点着荧荧的蜡烛,张士信坐在小桌旁,显着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凌元标满脸愁色,正在烦闷踱步,那燕紫绡却倚在床棂上,嘤嘤啜泣。
只见张士信厉声问道:“元标兄,适才在路上你我二人已对天盟誓,难道你此刻又要毁诺么?”
凌元标驻足答道:“三将军休恼,君子一言,重如泰山,俺决不毁诺。只是老母幼子突然失踪,俺已派庄客到邻近亲戚家寻访,少待一时,便有消息。”
二人正自争执,忽听得屋门“吱嘎”一声轻响,一阵轻风起处,灯影下倏地又添了一人,众人微微一惊,拾眼看去:只见来人头罩罗帕,身着桃色绣襦;长裙窄窄,锦带飘飘,亭亭立在当屋,却是娇小玲珑、娉娉婷婷的一个娟秀女子。
屋外的施耐庵一见,心中亦自一惊,心中忖道:好轻盈的步态,适才屋脊上掠过的黑影敢情便是这个女子?
他正在屋外赞叹,只听得屋内早响起两个人的惊呼:“绿绫妹妹,你如何来了?”
来的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凌元标的小姨子——燕紫绡的嫡亲妹妹燕绿绫,只见她略略整得一下鬓发,说道:“姊丈、姊姊,府上究竟出了何事?”
凌元标道:“愚兄告假归家,谁知母亲、儿子忽然失了踪影,实在蹊跷得紧。”
燕绿绫道:“适才府上家丁报讯,说是伯母、侄儿失踪,方才急急赶来,两个大活人白日走失,这也真真奇了!依小妹看来,恐怕是仇家所为!”
凌元标道:“愚兄安分守己,与世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