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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第一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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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铃溪的时候,我们每日中午都在古老的大戏院的天井里面坐着等着听戏。在一排排的矮条凳中,我们选择靠后的位置。安静地晒着中午令人生倦的太阳,等着戏班子的人马姗姗来迟。说不准什么时候戏班子开始表演,但是只要条凳上坐了十来个老人和孩子,他们就会开始唱戏。
  远远地看着几个身着彩衣的戏子从阁楼上下来,穿过窄窄的廊梯径直走到后台。稍后便有铜锣银镲的声音响起,借着便是戏子们铿铿锵锵地跨过虎度门,吊着嗓子呀呀咿咿唱起来。
  其实我从来没有听懂过他们在唱什么。我几次试图问清淮,唱词究竟讲的什么,但是我每次都发现,青淮早就靠在红棕色的柱梁上恹恹欲睡了。于是我也就不忍心打扰她。
  她像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懒猫,和铃溪古镇上的那些慵懒的老人一起,边听戏边打瞌睡。孩子们的嬉笑声则无比遥远。一株腊梅散发着幽香,气味蕴绕在天井里,正如同腊梅树屈曲盘旋的虬枝。
  我们在铃溪镇的一处只有三间客房的小旅栈里住了十五天。每日不过是在客栈的楼台上仰望古镇背后的铃溪山,中午听戏,下午在铃溪边徘徊,然后在晚饭之后伴着乍暖轻寒的夕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逛着呈十字交错的那两条小街。
  温厚的日光已经把生命抚摸得非常柔顺。
  那是1999年的事情。我们在同一所高中。在高一的寒假来临之前,同桌的青淮对我说,我们去铃溪怎么样。于是我就跟着她去了。我始终觉得,有些人对我来说,总是值得我一再相信并且跟随其上路。后来证明她的确是神奇的旅伴。我跟随她走过的路途,一直都是那么的美好。
  当然,在学校里面的时候,她就显得庸淡得多了。和我坐在一起,上课常常会拿着课本看着看着就突然埋下头嘻嘻笑起来,或者将课本立起来挡着,然后把铅笔盒里面的笔拿出来一一修理。我知道,她从来没有听进去任何讲课。她一直都是生活在旅途和幻想中的孩子。起初我会一再提醒她听课,但是后来我觉得这样的提醒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徒劳的,索性也就不再做傻事。
  我是这所寄宿高中里面的外地学生。每个周末,同学都咋咋呼呼地被父母接回家,而我总是等到教室空无一人之后,才整理好书包,然后独自走到校门口,在一个用自行车载着打口CD的小贩那里挑碟,有时候满载而归,有时候又什么都不买。总是不知不觉地,天色就变得那么的暗淡。我的书包里背着作业和题集,还有那些令人愉快的CD,慢慢地穿过空旷无人的操场,以及光线暗淡的教学楼走廊,听见自己清晰的足音一再地敲击着青春寂寞的鼓点,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宿舍,在安静得令人心神不宁的宿舍里面独自泡一碗泡面,扭亮小台灯,然后塞着耳机,一边吃一边仔细翻阅从别人那里借来的电影杂志。如此稍作歇息之后,我就会收拾好饭盒,CD和杂志,然后从沉沉的书包里面拿出作业,在已经沉沉地黯淡下来的夜色之中做题。
  常常就这么不知疲倦地做到很晚,然后值班老师过来提醒我快要熄灯了。我对时间的流逝一向不敏感,总是以为它还会给与我足够的光明,于是经常正好在伏案疾书的时候毫无准备地被关掉了电闸,然后就这么束手无策地被扔进黑暗。仿佛身处路途的尽头,或者陷入了一处幽暗无边的深渊。那种时刻我常常会觉得浑身无力直到站不起来。我想要在黑暗之中鼓励自己勇敢起来,但是每一次我都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往往要过很久,我才摸索出手电,独自用剩下的热水洗脸洗脚,然后爬上床去,长时间地辗转反侧,最终才能疲倦地睡过去。如果依然还不能够入睡,我就起床来写信。但是那些信从来都没有寄达的对象,因此也就也从来不会寄出。我只是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和白色的信纸上千篇一律地重复这样的开头:
  你好,最近过得好么。
  我有时候想,如果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对其的想念漫长到足以使我在无眠的夜晚彻夜写一封纪念的信,然后在天亮之后郑重其事地寄出——那么,这该是多么好的事情。
  你跟我去小兴安岭吧。1999年的4月1日,高一的下半学期,青淮在数学课上对我说。我非常鄙视地白了她一眼说,愚人节快乐。青淮却认真地回答我,我没有开玩笑。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她,我们不是在假期,我们还在上课……怎么可能去旅行?
  令我不可置信的是,第二天,青淮就没有来上课。我想,她或许真的是去了小兴安岭。我旁边的座位空白了15天之后,青淮回来了。她像一个普通的惯于迟到的孩子那样,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从抽屉里面拿出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发下的一大叠试卷和作业本放在桌面上,然后轻然坐下,拿出课本。不久之后又打起了瞌睡。而我则继续勤快地记着笔记。
  那天晚上,青淮却兴致勃勃地来到我的宿舍,手里拿着两只桃子,一只给我,另一只她自己已经咬了起来。她要对我说起旅途之中的事情。我耐心地放下笔,听她高兴地讲起来。她从列车上的奇闻上讲起,一直说到小兴安岭的云。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我说,青淮,我还有作业要做。
  气氛明显是尴尬的。青淮对我说,对不起。
  我望着仍旧是大片空白的数学试卷,没有说话。
  青淮轻轻关上了门走出了我的寝室。从室友们的啧啧声中我知道她们对青淮的打扰非常不满。青淮离开的那一刻我心里莫明地觉得很难过,我想要跟出去对她说一声我并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始终鼓不起勇气。于是我懦弱地转过身,在内心大片的空落当中继续做题。十分钟之后突然就关闸了,我又毫无准备地被扔进了黑暗。
  第二天,我收到青淮从小兴安岭的某处兵站给我寄来的明信片。邮戳上清晰的地址充满了骄傲的诱惑。我拿着明信片,对青淮说谢谢。
  她微笑起来。笑容如同是明信片上的苍翠林海。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已经对她的这种出走习以为常了。身边的坐位时不时就空了。当我仍然在拥挤的教室里面勤快而规律地听课记笔记做题的时候,我知道,她又踏上了旅途,像在铃溪一样悠闲地听戏闲逛,或者像在小兴安岭一样艰难地爬山涉水。
  她是一只没有家乡的候鸟。永无止境地迁徙,始终找不到家。或者说,是因为没有家,所以永无止境地迁徙着。
  而她回来之后也再也不会来找我聊旅途中的趣事。只是把游记留给我,说是让我看看。唯独假期的时候她仍旧会邀请我一同出去旅行。那是高一的暑假,我和青淮在新疆。
  我们乘坐火车,在漫长的行进当中我发现旅途上的青淮话非常少。我们基本上不会交谈,只是独自长时间地眺望列车窗外的风景,或者在自己的铺位上看书。我看着青淮瘦削而安静的脸,觉得她是那么快乐而寂寞的一只鸟。
  在新疆的土地上,我们从南到北,一路前进。如果想要在哪个地方停留,就住下几日。非常之悠闲。几次扛大箱的经历,亦是青淮带给我的独一无二的体验。那是从喀什到伊犁的那段路,我们睡在运西瓜的卡车车斗里,顶着漫天散落的星光,一路颠簸。塞外的夏夜清凉如水,我们睡在西瓜堆里,一直无言。我心潮澎湃,伴随着隐隐的担忧,一直无法入睡。而回头看身边的青淮,才发现她早已带着甜蜜的睡容进入梦乡。睫毛上竟然像野外的花草那样结上了露水。我在颠簸中凝视青淮无言的沉睡,间或抬头,看见渐次隐没的大地坦荡如砥,星光覆盖。
  如同一艘鼓帆的船,借着故乡那饱含风信子之香的南风,划过月色下迷雾茫茫的银色海面,前往不知名的宿命。
  1999年的夏天被我们挥霍在旅途上。高二开始之后,我父母就不再同意让我出去旅行了,他们说,你应该参加学校的培优班补课,或者你应该在家更好地复习功课。再或者,他们直接告诉我,家里正在储蓄你上大学的费用,拿不出那么多现金。
  我看着父母因过度的殷切而倍显漠然的目光,数着他们年轮般刻在额头上的皱纹,很轻很轻地点头。
  我仍旧是那么安静而漠然地按照命运的旨意重复平静而刻板的生活,在清晨时拥挤的操场上伴随着夸张的喇叭机械地做广播体操,在白昼里紧凑而沉闷的课堂上认真地捕捉老师的每一句话,在夜晚时教室的白炽灯之下勤奋地做完一本又一本的题集,为考试不理想而难过,为父母的轻声埋怨而内疚。而青淮还是在课堂上对着课本突然神秘而天真地嘻嘻窃笑起来,然后在睡觉的时候流出口水要我递纸巾,依然定期地不断地旅行,深入边远地区的山川平原,独自一人。而我却总是忍受着勤奋的惩罚,一次次地被关掉了电闸,然后毫不留情地扔进了黑暗。眼睛总是不能很快地适应黑暗,于是在那近似于盲的几分钟里,我一次次看到完整而庞大的黑暗,如同一张不透风的密网,一丝不漏地罩住我的青春,直至它在苍白的挣扎之后渐渐痉挛着陷入最终的窒息。、
  我总是能够忍住疲惫的眼睛失控般滴出的泪水,不让它掉出眼眶。
  因为如果眼泪滴落了,那么我的忍耐就将被惊醒。
  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将阳光折射得充满了年少无忧的欢快。金黄色的阳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知了的叫声被热风吹得一浪高过一浪,白衬衣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座垫被烤得好烫。天真无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那是高二结束的夏天,我们在骄阳似火的八月仍然在教室里坚持着准高三的补课,汗水在伏案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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