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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和库尔班。库尔班的牧业大队的解放牌卡车的车轮在旋转。凹凸不平也罢,简易公路
已经延伸到天山山谷的深处,人迹罕到的地方了。尘土、引擎声、车轮声和含硫的废气
与汽油、机油的分子已经在牛群和马群、羊群和毡房的上空回旋了。奶油分离器,割草
机和拾草机,制造奶粉的离心器和毛纺厂的纺锤,以及随之而来的用于机器维修的车床
和铣床也已经或者将要旋转起来了。还有盒式录音磁带:苏小明和郑绪岚已经进入了哈
萨克人的毡房。邓丽君和“猫王”已经潜入了白桦林,这是胡闹?轻佻?任性?挑战?
还是大有深意的一种征候,一种象征?它将带来灾难,还是进步?它是一种令人笑掉大
牙的赶时髦?一种奢侈品?一种毒药?一种触媒——催化剂?一个方向和速度都有待于
掌握的化学反应的开端?
你宁静的夏牧场,你宁静的蓝天,雪山、树木和草场也变得不平静了吗?你也开始
悄悄地转动起来了吗?冲突提前爆发了,依斯哈克大叔终于把儿子的妖声妖气的录音机
给砸了。达吾来提跑到山下去了,他声言再也不回到他的爸爸的身边。他们父与子的冲
突丝毫不顾及哈丽黛的在场,甚至于,哈丽黛觉得自己的到来似乎促进了这一矛盾的激
化。她应该怎么办呢?
勤劳而又艰苦的哈萨克人!只是在电影的镜头上,哈萨克的生活才变成了神奇和浪
漫的。他们一年到头,跟着牲畜放牧,不分春、夏、秋、冬,不分晴、雨、风、雪。有
时候,在接羔季节,在剪毛季节,在狼熊出没的季节,他们没日没夜地守着畜群。他们
不但没有星期天,也没有新年和春节,就是在开斋节和古尔邦节他们也不能完全休息……
他们对生活的要求是那样少,七月和八月,一年两个多月的夏牧场生活,高山的开阔,
马奶的芳香,羊羔的肥美,这就够了,这就是终年勤奋的足够的报偿了。
他们淳朴,他们无知。他们犊每停亲居诰篮玫姆缦叭春偷拖碌纳?
产力联结在一起。终于,发展的风,富裕的风,“现代化”的风也刮到这山沟里来了,
于是出现了新的设想,新的追求,新的方式与新的欲望。可爱的哈萨克人,善良的哈萨
克人,你们的生活方式正处在变动的前夜,这是值得欢呼的么?为什么哈丽黛却又感到
一种难言的依恋、担忧与惆怅?但是,难道可以不变化吗?难道可以真正成为被遗忘的
角落?那又分明是不应该也不可能的啊。
美丽的哈萨克,善良的哈萨克,淳朴的哈萨克!伊斯哈克大叔竟然宰了一只羊,切
成条,敷上盐,风干以后要求哈丽黛把它带到北京——澳大利亚去。他不相信离开了天
山山谷还能吃到这样好的羊肉,他也不相信世界上除了羊肉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一吃的好
东西。哈丽黛能说这是不必要的吗?
邻近的帐篷竟然给哈丽黛准备了满满的一麻袋酸酪干,或者用本地土话,叫做酸奶
疙瘩。这确实是又好吃,又有营养,又助消化。然而,她怎么办呢?把一麻袋酸奶疙瘩
带到北京?交付航空运输吗?还是火车慢件货运?
同龄的姐妹们把用作装饰的穿了孔的银元送给她,她能说,这已经不适合她的佩戴
了吗?但她又怎么能脖子上挂着银元回北京呢?
然后是盛大的临别的宴请,她吃了那么多羊,简直需要纪律检查部门的过问。然后
她骑上了马,她在一步一步地,一分钟一分钟地,一件一件地丢失。她丢失了夏天的最
后的日子,丢失了云杉、枫杨、雪峰、山涧、三叶草。她丢失了毡房、羊群、牧羊狗、
桦树林和成群的飞鸟。她忽然哭了,大哭了一场,一瞬间她甚至于想宣布,她不走了,
她不需要北京,她不需要大学,她不需要元素周期表和化学符号组成的结构图和方程式,
她更不需要什么澳大利亚;她只希望陪伴嘴硬心慈的伊斯哈克大叔和劳碌终生的萨里哈
大婶,她只希望说服和抚慰一心追求他们所谓的“现代化”却并没有找到脚踏实地的路
子的达吾来提。她只希望做库尔班的一个参谋;配骡子的事还是缓行吧,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的民族和宗教有那么多的清规戒律;还有生态平衡,挖掘经济潜力的时候一刻也不
能放松保护资源,保护自然,保护生态平衡。
她还希望长久地守护哈则孜先生的坟墓,那坟墓上的青草,已经长得够高了。
她还希望在白桦林里遐想,看万点阳光和阴影怎么摇动着自己的身躯……
她还希望嫁一个哈萨克小伙子,既会叼羊,又懂得新的生活……就像库尔班那样……
为什么脸红了?库尔班的侧影是多么迷人,他的颧骨和下巴是多么有力啊!他为什么还
没有结婚呢?
她希望着这一切来到了县城。从县城改乘长途汽车。汽车内部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汽车开得飞快,扬起了大片沙尘,有时候颠簸得使乘客的脑袋撞到车厢的顶盖上。途中
吃了一顿饭,在维吾尔人开的烤包子铺,服务态度很好。然后是小飞机。然后是大型喷
气客机,一会儿就把“陶”丢在后面了。发动机的声音不紧不慢,飞机行驶得非常平稳。
到达北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飞机降落的时候她看到了城市的诱人的万家灯火。地面上
的生活是快乐的,辽阔的和多种多样的。她又打了一个呃,似乎胃里还存留着羊羔肉和
酸马奶的气味,当然,还有洋葱和羊肉丁所做的烤包子。
然后是北京市,东直门,美术馆和新街口。每一条街都是明亮、平坦、笔直的。马
路牙子竟能够砌得那样整齐,真惊人。
然后是外国语学院的宿舍楼。和她同住一间寝室的英格兰留学生海伦热情地迎接了
哈丽黛,把她手里的提包接了过去,吻了她的左腮以后又吻右腮。海伦问:
“你的家乡离这儿很远,是吗?”
“噢,并不比你的家乡远,不是吗?”她回答,“而且,有飞机。”她又补充了一
句,接过了海伦递给她的一杯热咖啡。她们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提到家乡的时候她是这样地容光焕发,这当然是海伦所不能理解的。也是任何一个
城市里生、城市里长,没有到“陶”上去过的同学所不能理解的。她想,两个月以后就
要出发了,等到达堪培拉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叔和大婶,给达吾来提,特别是——
给库尔班写一封信。让故乡的“陶”永远护佑着她吧,她也给“陶”以永远的、深情的
祝福。
1981年9~10月写于伊犁——乌鲁木齐——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