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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如果她移动两三米就有可能与柳树一道被雷电毁灭,她只觉得自己完全被吸引住、
被振奋起来了,她觉得壮观,觉得庄严,千奇百怪而又奥妙无穷的大自然呀,这火与雨,
烟与树,光与热与力,正启示着哈丽黛,召唤着哈丽黛去探求,去弄懂它的秘密呢!
哈则孜先生啊,如今您在哪里?您的在天之灵可知道被您手把着手教育起来的,您
的学生,您的女儿,你的未酬的壮志雄心的继承人哈丽黛回到了阿尔斯朗山沟?阿尔斯
朗是狮子的意思,山沟口有一处怪石,被人们认为像是一头立起来的雄狮,故而得名。
哈则孜先生却说那是一个巨人,哈萨克的巨人将诞生在这条山沟里。哈则孜先生告诉哈
丽黛,所谓巨人,并不一定是身高力大,一拳可以打倒一匹马的男子,只有知识才能使
人成为巨人,甚至于一个女孩子也可以成为知识的巨人。您的话像天上的雷电一样击中
了哈丽黛,点燃起了哈丽黛胸中的火焰。哈丽黛没有忘记先生的教导和期望,她以年年
各科全优的成绩进入了留学生预备班,再有三个月,她将到澳大利亚去留学了。当然,
这并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但是先生,您不但是哈丽黛的老师,
您也是哈丽黛的事实上的父亲啊,就在咱丽黛进入北京大学以后不久,您逝去了,牧区
的邮路是不那么畅通的,直到两个月以后,哈丽黛才收到了报告这个噩耗的您的儿子库
尔班的信,哈丽黛痛哭失声,从此,她越发不想念阿尔斯朗了;只有一个心眼,学好,
学得更好……
什么?谁说她不想念阿尔斯朗呢?当她又像当年一样地在马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聪明的老马也开始认出了她,从她在马背上的姿势和运动,从她松紧合度地握着的缰绳
和辔头上判定她乃是一个有经验的骑手,绝非关内新来的外行,紧张僵硬之辈,因而老
马也显得特别轻松欢快,自由自在地迈动了步子,这时候,退隐了多年的思乡之情便像
洪水一样地迸发了!快一点呀,我的山沟,我的阿尔斯朗,我的亲人,我的夏牧场,我
的小毡房!
我的小毡房别来无恙。一样的大小,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小小的双扇雕花木门,一
样的菱形的可以开合的木支架,一样的靠近门口,挂着血迹还没有变色的新宰的羊皮,
一样的用一个整獐子和整黄羊做的皮口袋,皮口袋仍然保留着獐子和黄羊的体形、五官
和四肢,如果把这样的口袋挂在北京大学的女生宿舍里,小四儿和林妹妹(都是哈丽黛
的同学的绰号)不吓得嗷嗷叫才怪。还有一样的马褡子(马上驮货用的口袋),一样的
捕捉野兽用的铁夹,一样的铁炉、烟筒,一样的摆在右侧的条案和条案上的马灯、电筒、
碗、筷、盘子,一样的弥漫在小毡房里的奶油、酥油、酸奶特别是酸马奶的分子……
这万古长青的哈萨克人的夏牧场的生活啊,你还是那个样子呢!于是一样地烧起了
茶炊,一样地铺上了饭单,一样地摆上了馕饼,再把上面的几个馕掰碎(以示待客),
白发的萨里哈大婶一样地跪坐在那里调奶茶,一边调奶茶一边掉泪,她为有生之年又多
了一次与这远走高飞的哈丽黛的会面而欢欣感慨。哈丽黛想自己来倒茶被大婶阻止了,
你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嘛,你已经是远客了嘛。于是,看着萨里哈大婶的白发,泪水涌上
了哈丽黛的眼睛,果真是不一样了么?啊,北京和伊犁河谷,即将出国的大学生和毕生
没有离开过这一条狭长的山沟的老态龙钟的哈萨克女人!
当然,在和过去一样的小毡房里,也出现了许多与过去不一样的东西。条案上不但
摆着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而且摆着一台荷兰出品的、带有高、低音喇叭的收录两用机。
毡房的对着门的一面,不但摆着哈丽黛所熟悉的箱子、大枕头、皮褥子,而且摆了一大
叠那么崭新的绸缎面的被子和褥子。除了皮口袋以外,架子上还挂着两个式样新颖的人
造革提包。除了两双男式长筒皮靴、一双女式长筒皮靴和令人想起牧人的“全天候”的
野外生活的三双长筒胶靴以外,还有一双尖头的三接头牛皮鞋夹在木支架和毡壁之间,
放着漆黑的光辉。尽管毡房的毡顶和毡壁破了许多洞因而不得不用一些帆布、塑料布来
打补丁(这是由于这些年减少土种羊的饲养,增加细毛羊的饲养,而细毛羊的羊毛做毡
子并不如土羊毛结实的缘故),整个说来,毡房还是更加阔绰也更加神气了。
特别是当伊斯哈克大叔的小儿子达吾来提回来以后。他戴着毛哗叽鸭舌帽,穿着涤
纶青年服上装和劳动布马裤,干干净净,潇潇洒洒地回来了,皮靴上没有牛粪,裤角上
没有草刺,衣服上没有尘土。“哈丽黛姐!”他一眼认出了重返家园的哈丽黛,像流水
一样地不停地向她问安,打听她的生活的情况,他不时在自己的话语当中加一些汉语和
维吾尔语,加一些新名词。他如饥似渴地听着哈丽黛讲述大学,讲述北京,讲述在南京
和武汉的参观访问,他问:“北京的楼最高的有多少层?”听到回答以后他的眼睛忽闪
忽闪,简直像黑夜里在公路上行驶的汽车的两个前灯。“世界是多么大啊,但是对于我
们哈萨克人来说,它未免是太小了!”他叹息了。
忽然他站了起来,走到了条桌旁边。他从人造单提包里摸出两盒录音磁带,鼓捣了
两下,录音机便唱起来了。
《军港之夜》!哈丽黛几乎跳了起来,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阳岛上》!电子琴伴奏的《太阳岛上》,夹杂着转录多次所产生的拉锯似的噪
音,震响在山涧清溪旁,青杨树下,绿草丛中的已经破了洞的哈萨克小毡房里。
这是真的吗?
达吾来提歪戴着帽子,用一种满不在乎的,骄傲里包含着挪揄的神气斜靠在条桌旁,
他的脚轻轻地打着拍子,他盯着哈丽黛,似乎在问:“你没有想到吧?怎么样?”
“你喜欢这些?”哈丽黛问。
达吾来提只是一笑,两只手一摊。歌曲并没放完,萨里哈大婶做了一个手势,达吾
来提立刻飞快地按了一下写着stop字样的键钮,收起了盒式磁带、悄悄地溜出去了。
进到毡房来的是依斯哈克。由于外面亮而毡房里黑,大叔进房以后好久没有辨别出
坐在上座的客人是谁。而哈丽黛也看不清背光的大叔的面容。当大叔向没有辨认出来的
坐在上首的客人行礼的时候,哈丽黛已经站了起来。她连忙说:“是我!是我呀,我是
您的哈丽黛呀!”
首先是熟悉的声音使大叔震颤了一下。“你吗?”他大声问,然而嗓子比过去嘶哑
了。这时他们两人已经看得见对方了,他们互相审视着,互相在对方的脸上寻找往事的
痕迹,也可以说是在寻找他们自己的像山涧里的流水一样不停地流走了的年华,显然,
他们都找到了。大叔皱了皱眉,他必须在晚辈女流面前克制自己的激动,而哈丽黛呢,
在同样魁梧的大叔的身躯上,她已经发现了那么多“老”的征候。白发,开始驼下的背,
铺满整个脸上乃至手上的皱纹,她真想扑到大叔的怀里,她真想哭一场!
“你好,你这是从哪里来?你回来了吧?不走了吧?”大叔问。
哈丽黛一一做了回答。当她说明,她只能在夏牧场呆一个星期的时候,她的嗓音颤
抖了。
“你不走了吧?你好?你回来了?你这是从哪里来?”
依斯哈克又问了。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还是这样一些问题,好像他永远听不清哈
丽黛的答复似的。然后,他听了一再重复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又咳嗽了一阵。他大
声命令萨里哈大婶晚上把附近毡房里的女人都请来做客。然后,他像一座山一样地站了
起来,走出毡房,为招待哈丽黛而寻找牺牲品——羊只去了。
多么寂静的夏牧场——山沟的夜晚。等了许久,快要圆了的小小的月亮终于爬上了
山顶的天空。山沟明亮了,涧水放光而且摇曳、破碎而又粘连了,小白桦林的鳞片似的
树皮闪闪烁烁,桦树叶子含情脉脉,毡房顶也照亮了。于是,两面的大山显得更加威严
而且黑魆魆的了。一阵清风,不仅小草和树叶,不仅流水和柴烟,而且连每一块石头都
在轻轻地动荡着。一声牛吼,哞——几声狗吠——汪、汪、汪……山沟变得更加宁静了。
又一阵清风——苏小明和郑绪岚的歌声!当这隐隐约约的歌声传到哈丽黛的耳鼓的
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边呢。当然,是达吾来提。他躲在桦树林里,
把两用机的音量拧到最小,一边听歌曲,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他已经二十岁了,和他
爸爸一样高,但却清瘦得多。
“你听得懂歌词吗?”哈丽黛问。
达吾来提的神情是忧伤的。他摇了摇头。
“你喜欢这些歌儿?”
达吾来提含糊地唔了一声。然后,他换了一盒磁带,“您听这个!”他说。
邓丽君!哈丽黛几乎叫了起来,邓丽君已经来到哈萨克牧人的山沟里来了。
“还有这个。”达吾来提把磁带翻转了一面。
“I want you,I need you,I love you……”
什么什么?简直要叫人晕倒!这是爱尔维斯——猫王!就是同班的那一帮干部子弟,
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猫王的。只是因为哈丽黛上了留学预备班,而且和一位外国留学女
生住在一间宿舍里,她才听出了这个“猫王”。
“这是从哪里来的?”
“下面。”懒洋洋的达吾来提只是下巴向下动了动。他指的是平原地区。
“你喜欢这些?”哈丽黛在这一天里是第三次提出这个同样的问题了。
达吾来提用舌头打了一个响,表示出了一种懒洋洋的否定之情。
“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