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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蒙
回来了,回来了!美好而又可怜的童年回来了!耀眼的、神奇的,洁白得像梦一样
地不可把握不可触摸的雪山回来了!葱茏的、成堆成片的、深远而又宁静的云杉林回来
了!在雪山映照下面,树木绿得发黑,而小小的,一个又一个的水库却又清得发绿。故
乡的冰峰、怪石、沙滩、密林、大河、山涧、瀑布、水花、蜂箱、马群……原来还都好
好的呢!它们仍然是那样真实、那样朴素、那样亲切地等待着你的到来!而你呢?我仍
然是我啊!故乡,童年,大地,你们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哈丽黛呀,你们的哈萨克女儿,
你们的牧人的后代,你们的在马上生、马上长、马上成人的哈丽黛姑娘!
伊尔…62型飞机从首都机场起飞不过三个小时,催促旅客上飞机的中、英文广播的
声音还停留在耳际,甚至,当飞机的颠簸使她打了一个呃的时候,她的嘴里涌出来的仍
然是北京东四拐角上早点铺的油饼和豆浆的气味。更不要说,即使飞机起飞以后,她的
脑子里仍然装满了化学平衡、当量定律、分子间力与配位理论。当她思考头一天读过的
一篇英语参考资料上提出的对于离子互换反应的一些新的见解的时候,她忘记了她是在
什么地方,她是在做什么去。当与她同机的旅客们似乎有一点兴奋,有一点骚乱,他们
正在争相把头伸到舷窗上向外观看而且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的时候,她一瞬间并没有反应
过来,她不知道这究竟可能意味着什么。只是出于一种盲目的习惯性的模仿,她也把头
向左转去,她一眼看见了阔别六年的天山雪峰,陶(陶是哈萨克语,山的意思)!她从
心底喊了一声,而且随着这一声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童年,故乡,哈萨克民族的亲人,
这一切就像洪水一样汹涌奔流,把化学、大学、同学、留学和英语、汉语、法语全部冲
跑了,把六年的时间全部冲跑了。而且,随着这道闸门的打开,连她的思维符号也完全
变了。由于连年在北京大学读书,她已经习惯于用汉语交际,用汉语记笔记,读汉语书,
直到用汉语思维了。她甚至不无遗憾地发现,她的哈萨克语已经不灵了。当在北京偶尔
接待来自故乡的哈萨克人的时候,她竟不可能用哈萨克语和人家作流利的畅谈。有时候
她像汉族中的拙劣的哈语翻译者一样,说出来的哈语结结巴巴,修辞造句带有译自汉语
的味儿。也有些时候,特别是最后两年,她在第二外国语学院为出国留学作准备,集中
精力突击英语的时候,当她遇到本民族的同胞,她明明想摆脱汉语,用哈萨克语去交谈,
结果说出来的却是令对方莫名其妙的英语。这个哈萨克姑娘竟然把哈萨克语忘记了么?
这可真成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了。她歉疚地、惆怅地想。
然而出现了奇迹,天山雪峰使那已经变得遥远了的一切又“复旧”了。陶!她低声
喊道,而且两道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尔后,她又登上了从乌鲁木齐飞往伊宁市的飞机。她把六年来没有戴过的耳环重又
戴到了耳朵上;她把六年来很少穿的高筒皮靴重新穿到了脚上;她把乳黄色的珠子项链
戴到了脖子上。当她坐在小小的安24飞机上,重新看到似乎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的故乡
的山川大地的时候,她快乐得有点晕眩。她自豪而又温情地自语,你好!故乡!我没有
变!看吧,我还是我,我还是哈丽黛,我还是属于你,属于草原、山岭和森林的啊。
回来了,回来了。你枣骝马和乌骓马,雪青马和白马回来了。你笼头和缰绳,皮鞍
和铁镫,仰天的嘶鸣,刨地的火星,抖鬃的潇洒和温热的马汗的气味回来了。甚至马汗
的气味也是沁人心脾的啊,没有马汗的气味,哪里有哈丽黛,哪里有依斯哈克大叔,哪
里有哈则孜先生,哪里有哈萨克人的生涯呢?你脚不认镫,手不抓鬃,飞身上马的哈萨
克姑娘回来了。你左面是山,右面是山,中间是涧、是草、是路、是树的山沟沟回来了,
你酥油草和三叶草,车前子和牛蒡子,红寥和白寥,蒲公英和马齿苑,野薄荷和野葱,
山葡萄和草莓回来了。你山丁子和水柳,野苹果和野桑树,桦树和杨树,雪松和山榆回
来了。而所有的风景地貌,所有的空间,原来都是和一定的时间,和往事的某一个特定
的部分,和某一个特定的年代,你生命的流程中的一个特定的阶段相联系着的。哒哒哒
的马蹄声,深一脚,浅一脚,有时候蹬在石头上,有时候陷在烂泥里,有时候跨越沟壑,
有时候攀登高坡的习惯于走山路的识途老马,使得近年来已经坐惯了北京332路市郊公
共汽车和103、101、107、111路无轨电车的北京大学的高材生,重又在马背上一颠一晃,
就像五年以前,不,十年以前一样,就像十五年前一样了。石头和流水呀,静静的群山,
每一棵娴雅的树和每一株温顺的草,请你告诉我,那个梳着两只小辫子的,一年洗不了
几次头发的,常是拖着鼻涕,裹着一个巨大而又残破的褐色棉线针织的头巾,穿着不合
身的大黑棉袄,被放在马背上就像一个圆球一样,除了两颗闪亮的黑眼珠以外,满脸都
是污垢的孤女哈丽黛啊,她现在在哪里?
在哈丽黛策马前行的时候,随着迎面而来的山中诸景物,往事也扑面而来了。本来
以为这一切是已经被时间的大河淹没了的。当她在阶梯教室里谛听白发苍苍的国内外驰
名的老教授讲课的时候,当她在被六个大日光灯管照得通明的教室里上晚自习的时候,
当她屏神静气地在图书馆查阅资料的时候,当她在未名湖畔饭后散步,一面欣赏着夕阳
下的湖光塔影,一面仍然不忘记利用这个机会默念几遍外语单字的时候,她的往事,她
的过去就好像已经飘走了的,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的薄云。回忆吗?回忆是空空如也,像
万里无云的晴空,明亮,开阔,爽利。好像她压根儿就是北京的一个大学生。然而,现
在,往事重又鼓胀起来,重叠起来了。这牵心挂肚的往事啊,原来都在这山沟沟里贮存
着,在山沟沟里等待着她的归来呢?
在哈丽黛还不记事的时候,她的父母因为传染病双双去世。叔叔(说是叔叔,其实,
还要拐几个弯才说得清他们的亲戚关系)依斯哈克收养了她。依斯哈克是一个彪形大汉,
有一次他坐吉普车去县上开劳模会,一上车,坐在右边,整个车马上就明显地向右倾斜,
使得司机吓了一跳。有一次他骑着马去追逐一只狼,当马赶上了狼,和狼靠近,并且以
相同的速度并排飞跑的时候,他一探身,左手一抓,就揪着狼脖颈把狼提了上来。他把
狼夹到右腋下,准备带回来用锁链锁起来供大家观赏,谁知,等回到家一看,狼早就被
他夹死了。
就是这样一个大叔,勇敢,强壮,哈丽黛觉得他有点严肃,有点目空一切。他不喜
欢和孩子们说笑,从不对哈丽黛做出任何亲昵的表示。何况,他又十分瞧不起妇女。萨
里哈大婶在他面前完全像一个顺从的奴隶。哈丽黛从小就敬重叔叔,却又觉得生活在这
里有点受压抑。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哈则孜先生来到了他们的身边,除了用命运、用胡大的意旨以外,
哈丽黛觉得难以解释。被牧民们一致尊称为先生的哈则孜原来是乌鲁木齐的一个教员,
六一年因病申请退职回乡,那正是因经济困难而成批地精简职工的时候。他来到夏牧场
看望他的一个亲戚,他戴着一副哈萨克人很少戴的近视眼镜,而且穿着一身罕见的清洁
的旧西服。一天中午他坐在山涧旁的柳树下读一本厚书,其中有一首阿巴依①的诗使他
非常动情,他不由得边读边吟诵起来。念了一遍,还不尽兴,他又吟诵了一遍。这时候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那小孩子模仿他朗诵诗,竟然毫厘不差,虽然,那
首诗的含义绝不是一个小孩子所能理解的。这个小孩子,便是七岁半的哈丽黛。 ① 阿巴依,哈萨克著名近代诗人。
然后是哈则孜先生与依斯哈克大叔的舌战,大叔说:“女孩子读什么书?会烧奶茶,
会捻毛线,会做奶疙瘩还不够吗?”先生说,知识便是光明和幸福,无知便是谬误与黑
暗。他们各自引用哈萨克谚语和宗教格言互相辩驳。依斯哈克大叔虽然是文盲,在言语
上却从来以机敏犀利自傲。但是这回显然是哈则孜先生占了上风。先生用阿巴依的诗句,
从容不迫,把依斯哈克的言论一一驳倒。哈萨克人在辩论当中是非常讲“费厄泼赖”的,
输了就是输了,绝不耍赖、狡辩,更不会恼羞成怒。依斯哈克心悦诚服地认输以后,便
把哈丽黛的命运、前途交给了哈则孜先生了。
有谁能知道一个哈萨克姑娘求学道路上的艰辛呢?她的那些大学同学——家住在东
单和西单,小学和中学就在家门口上,每考一次一百分就会得到一块奶油杏仁巧克力至
少是一块棒棒糖的首都青年,可猜得到一个哈萨克姑娘为学会每一个字所付出的代价?
哪怕只想象出十分之一来也行。在哈丽黛求学的路上,有过多少冰雹、风雪、雷电、山
洪、毒蛇、猛兽、悬崖、深谷,以至于塌方和泥石流啊!有一次放学回来,大雨中她迷
了路,她亲眼看到离她不过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一个通天连地的霹雳把一株老柳树击中,
在耀眼的电光之后是一片漆黑,然后她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树冠,被拦腰斩断了的树干燃
烧起来了。一面是瓢泼大雨,一面是天火,这样的奇观使她目瞪口呆,直到火基本上被
浇灭了,黑烟染暗了雨水,空气里弥漫着火与烟的气息的时候。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
方才如果她移动两三米就有可能与柳树一道被雷电毁灭,她只觉得自己完全被吸引住、
被振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