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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都没想过,这般稀罕的事,会发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剐犹顽强地活着,但这些都是与金先生无关的,他根本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往往在它夜半敲门时,方才大吃一惊。
郑先生坚决要提款,劝说三天无效。
金啸风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骂:“你在这桩事上,一点能耐也没有,你在中间斡旋,给他安顿,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史仲明被这一说,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浆吧?”
“——”金先生一挥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随我也好一段日子了。”
“事出突然,我也尽了全力。”史仲明不带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枪花的人,只是——”
金先生话没听完,出门去了,空余史仲明和一个没收拾好的半残的局面。
车子一直往银行驶去。
金啸风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噩耗旋风似地乱卷,郑先生若把款子提去,事情通了天,那些股东纷纷也到银行取款了,银行一时支付不出,唱扬一地里知道,便道他信用不佳,声誉崩溃,一下子……
还没到银行,已闻得人声鼎沸。拆烂污,来的尽是二三十元到二三百元立折开户的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钱,摆在身边不放心,一听说银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连夜来排了长长的龙阵。因已日夜营业,来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里呜咽哀鸣似地要拿回血汗钱。枯瘦的手猛伸乱拨……
挤兑?
金先生吩咐把车子驶走了,兵败如山倒,到什么地方避过这烦恼?
车子只朝霞飞路缓缓地有意地拖曳着,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恐惧开始笼罩他。半生翻滚,从没如此惊怖莫名,连心脏也掉到车厢座位中,漆黑中捡拾不回来。
金啸风回到丹丹的屋子里,楼上楼下都早已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轻轻地踏进去,像践踏在每个人的梦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弹无力的梦。风浪劲,冬天了,满路的树只余枯骨,满目都是苍凉。
生命原没有奇迹,他是把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掏出去,才换回来今日的气派,像煎药,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药。岁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说不定也可卷土重来——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灯,不乐意面对一切人与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愿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个温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长夜。长夜昏沉,一如葬礼,整个大地都穿了丧服,哀悼一个短暂英雄的沦亡。
不不不,他抖擞着。
事情也许不至于那么糟,还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钱,来来去去,一个筋斗就翻身了,过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倒,也许因为死寂,他便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血肉相连,骷髅就拆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间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顾,沙发前有张小圆几,几上有个瓷瓶,插着玫瑰,半残的,因为主人没心思?
顺着玫瑰看过去,原来在窗台旁,悄悄立着一棵矮树,是圣诞树呢,绕着不亮的灯泡。圣诞?一个小姑娘离乡背井来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过一个外国人的节日,上海的风尚,她倒是学会了。
一抬头,见到丹丹狠狠地瞪着他:
“五天都不来!”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点烦燥,上前一手把圣诞树给横扫跌倒,电线犹缠绵地绕过树的身体,她用力扯开,负气而又任性。
“以后都不要来!你大爷不高兴就扔我到一旁,又不发通告拍戏,又不理我,难道看我是妓女?”
金啸风又再抖擞着。
他把丹丹扯过来,她摔开。他道:
“你以为妓女容易当么?——你有这能耐么?你凭啥把戏弄空头弄白相,讨男人欢心?”一边说,一边把粘在她头上脸上的那一缕缕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圣诞树上那虚假的雪,一切都是伪装。
然后他静定地告诉她:
“倒是因为我喜欢你,反而不必讨我欢心。对,我问你,你是否也喜欢我,只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我没说过。”丹丹脸红了,她一定是念到,这是不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呢?她道,“你编的。”
“一点点也没有?”
“不——”她看着他。
“有?”金啸风心头一动。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她不应该那般地看他,虽然他老了,头上都是夹缠不清的白发,半生过去了,然而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一刻,漫天盖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觉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来了,他便濒临绝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克星,不是说,因为犯桃花,正运倒招损了?——也许从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的是。一阵不祥涌上心头,是她,他所有的,都离了轨道。
为贪慕这片刻的辰光,纵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无可避。他有点奇怪,这是真的。就像一条老练的蚕,终不免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无端地捆缚纠缠,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过几天继续发通告,布景出了问题。”他安慰她,“别慌。”
“你来看?一定?”
“来,一定。现在我想吃碗面。”
“什么馅儿的?我去下。”
“不要馅儿。”
“好,那是阳春面。多好听,什么都没有,光有个好名堂。”
丹丹饶有兴味地欣赏金啸风吃面条。“阳春”,想想也真好听。她笑:“那日他们说,黄鼠狼给鸡拜寿,是没安着好心。我现在倒是鸡给黄鼠狼拜寿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噜地抽吸着热腾腾的家常的没馅儿的面,一边问。
“送上门来了。”
“不,是我送上你门来。”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门来。”丹丹一顿,有点嗔,吩咐他,“嗳,你今儿个晚上怎么吃得那么痛快?不要急嘛,随时都有得吃。撑死你!”
她想,不过是一碗面吧。
他想,一碗面。对了,一旦沦亡,寻常老百姓没得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张床两顿饭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敛一笑,要他真是个寻常老百姓,又怎会得到她?她会跟他?开玩笑。她是被气派掳掠,决不是情感的回报。一身宿笃气,她投靠他作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双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无穷祸祟,犹懵然不觉。他着她去取酒,她道:“什么酒?”
“有什么,要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不管是什么酒,一伸手,取来仰首直灌。不知人间何世。明日的愁虑,还是费煞疑猜。只愿溺身迷汤之中。
段娉婷也备了好酒,不过是庆祝。
她想通了,自怀玉脸上阅读了他的模棱两可,好好一个情人,何必用一个虚假的小生命来逼成柴米油盐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顾自尊的。她举杯:
“唐,我们庆祝两桩喜事。”
怀玉把脸上那面具除下来,一切都是木然,赛璐珞的圣诞舞会面具,一个红鼻子,一把黑胡子,还戴了个眼镜框框。没几天快到圣诞了,她说要提前开始过节,买了一桌法式西点,是老大昌的胡桃麦格隆、白脱千层……一个奶油大蛋糕还裱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没有孩子;第二,我交关得喜,乐得说不出话,从来没这乐过——”
怀玉听得第一桩,已经放下心头大石——此刻他方才发觉自己是不愿意的,掩不住如释重负笑意,又听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里头都传说了,日夜银行是个空架子,也就是个蛀空了的坏牙,禁不起动摇,嘿,搞电影?他要看我垮掉,难呀——”
当她这样说着时,那张艳丽无匹的脸,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旧日色相了,发亮的,恶魔的,充满快感。
她一双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摇了,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裁成杏仁样式,红丹掩映着,红里头带着紫,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为什么?”怀玉惊诧地问,“一夜之间,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佬。瞧,一山还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门的,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金的,在帮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怀玉也幸灾乐祸地,吐了一口气。他有今天因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怀玉一口把酒干掉。突地,酒把他呛住。自语:
“我还有得再起么?”
段娉婷听着,犹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边一个一个——”
怀玉突地听不见对面那奇异的声音奇异的笑语。他身边……他身边……这“东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心底吞吐迟疑,宣诸于口:
“她,知道么?”
“她?宋牡丹那贱货?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做她春秋明星梦——明星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
怀玉挣扎半晌,终于他也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也认不出来:“我得告诉她。让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锁了双眉。
即使宋牡丹那么地整治他,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从没想过保护自己,他去保护她的对头。
“她这样对你,你还肉烂骨头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巴不得姓金的卖了她去还债!”
“她……不过小时候的朋友。”怀玉一念,这决非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热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戏文,都讲情重义,称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个道理,企图说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这一唤,便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