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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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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
  金发的小威尔士还没说半句话,已凉了半截,进退两难,金啸风见状,忙关切道:“上海地方不错,我会关照手下照应你到处玩去,这里区区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无奈只得接过支票。也好。
  金啸风得势不饶人,又补充:
  “你何时准备回国?请告诉我一声,回程的船票当命人送上,不过是此番来了,正好给我做个证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访问记,是关于小威尔士拜访金先生,并证实了秘方确由金先生依法购得制造特许权的。稿子早已写就,只待他签个名。小威尔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来水笔签上名字。史仲明“嗒”地打了榧子,有人捧个照相机进来,对准金先生和小威尔士先生拍了三张相片。
  未几,报上又出现了这访问稿,威尔士牌更加名噪一时了。
  只是他自己从来也不喝这东西。当他又收作了一个人时,真快乐,两眼都会得光芒四射,满足了征服欲。但下回来的是什么,面临的挑战有多少?他已经拥有太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时,他就显老了。他总跟自己保证:要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长寿秘诀,在公馆中,他养了一只蜥蜴、一条响尾蛇、一只据说来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们交谈,告诉它们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里好不舒畅。没有女人的时候,他的宠物聆听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们说:“她一点都比不上小满,但她也不是没好处的。”
  当他想念这骚货时,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肤便在眼前掩映了——怎么可以这样白?几乎看透了底下细网似的血管。
  他无端地,有点激动,一个一个小女孩,让他玩了,他却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全都另外找一个“自己”的男人——他金啸风哪有立足之处?她们用他的钱,去扶植一个自己的男人,心爱的,自小满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生死桥 '伍'(4)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沪的当红武生唐怀玉。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地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中戏,情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己夺人。
  大伙都奇怪了,无声片转为有声片?中国人自己搅?
  自几年前在百新大戏院首次上映美国特福莱那有声短片,引起了轰动后,很多国产电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过蜡盘发音实际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声音要与动作同步,制作过程远较复杂,一个不好,要双方从头再来。
  段娉婷是如何地当上了这戏的女主角,自不必细表了,反而是那投资十二万元的大老板,对唐怀玉并没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这个男主角。我要这个戏是一个歌女跟一个武生的恋爱,我要中间加插几出京戏的片段——如果演出失败了,愿意包赔经济上的损失!”
  她这样地包庇,黄老板看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见了唐怀玉,也觉得他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倨傲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怀玉只觉这才是他的“新纪元”。
  在见报的同时,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怀玉留上海,魏金宝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来这一趟,经了风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怀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
  “为什么?”丹丹问,明知狂澜已倒。
  “你会学坏的。我不许你学坏。我是为你好,你回头,还有志高。”
  怀玉一顿,又道:“志高给你路费,实在是想你回头。”
  “你呢?”
  怀玉摇头。
  丹丹很坚决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怀玉不动。丹丹又道:
  “你亲我一下。”
  怀玉像一根黑缨银枪,竖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动分毫,即使微风过处,那缨须也是隐忍自持,他不肯——他实在是不忍,最好什么都别做,要铁石心肠。
  他已经冰镇在那儿了,他心里头尽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发酵了填满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况他已这样地坏。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后一点愿望也硬化了,心肠也铁石起来,比死还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后她携愁带恨头也不回,上了火车。李盛天到了,还有一伙班上的,预备照应着。李师父跟怀玉没什么好说了,只道:
  “上海是个‘海’——”
  怀玉忙接:“我不会葬身海上,三年之后就回来,我跟志高有个约。”
  李盛天只觉自己苍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来这一趟,他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师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来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掺不上一手。火车要开了。
  先是整装待发,发出呜咽的声音,良久,也还没打算动身,好像等待乘客们做个决定,虽有心地拖延着,但回头是岸。
  这列车,沪京两边走,来得千万遍了,久历风尘,早已参透世情,火车哪有不舍?总是倚老卖老,要桀骜不驯的年青人来忍让,等它开动,等它前进,由它带着,无法自主。心事重重,开不开?走不走?
  一大团乌烟待要进发,煤屑也蓄势飞闪,就在火车要开的当儿,丹丹一弹而起,长辫子有种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飕动,车不动,人动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实又能怎么样?丹丹只凭一时意气,哀莫大于心死,就不肯回头了。
  “死不如生?当真应了。”她想。
  对,既是心死,不若另闯一番局面,也比面目无光地回北平强,须知自己也是无处扎根的了,说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谋职位,报上连连刊登的聘请启事,不外是“女教员,须师范程度。教上海话、英语。每月二十元。麦特赫司脱路。”或“饮冰室招待员,中西文通顺,招待顾客,调理冰食。”再是“书记”、“家庭教师”……一一非丹丹所能。
  要租个小房子,住下谋生,金神父路或莫利爱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贵,身边的钱,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滩呆坐了半天,惟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还没来,不知家里人有没有告诉。也许她又到别处考明星去了。
  黄浦江两岸,往来摆渡,大都仗着舢舨,这种小船,尾梢翘起,在浪潮中出没,看去似乎有随时翻覆的可能,不过因摇舢舨的,技巧熟练,才没出乱子,从来也没出过乱子。有它立足之处,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紧。丹丹麻木地把怀玉送她的戏装相片掏出来,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的上了彩色的相片,讶然飘忽落在黄浦江上,粘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终于把一个荷包也扔掉了。针步细密紧凑,到底也是缝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随机应变,变得又湿又重,颜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几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后悔了,却是再也捞不上来的。由它去。魂的离别。心中也一片空白,仿佛连自己也给扔进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这已是一个漫长途程的终站。今后非得靠自己。不要凋谢不要凋谢。只有这样地坚持,险险凋谢的花儿反而开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赶至。丹丹和盘托出,只是怀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绝口不提了。难道像戏中弃妇的可怜么?不。
  沈莉芳是个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丽丽女校,带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学费,又有住宿的。”
  丽丽女校其实不是学校。
  ——不过它也像一般的学校,设了校务主任,有教师。每天上六节课,四节“艺术”、两节“文化”,教师会教这群小女孩一些时事概要、外语会话和练练字。
  不过主要的,便是歌舞训练了。
  它不收学费,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个十多二十岁的女孩一样,她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但是为了一个相同的原因:要找一个立足之处。彼时,谁也没想过什么前途、什么人生道路,只因此处有吃有住,生活快乐写意便是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许最深谋远虑的,只丹丹一个——她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这丽丽,在中国地界小东门,是一幢三层楼的老式房子,楼梯又狭又陡,两个人同时上下楼,便得侧着身子了。
  楼下是办公室,二楼是排练教室,三楼挤满了床,一张挨一张,夜里躺着的,尽是无家可归的少女,没有一个女孩说得出自己的明天——会是一个红星,抑或一生只当红星背后的歌舞女郎陪衬品。谁会排众而出,脱颖而出?一切言之过早。
  每个女孩上了半天的课,领了饭菜,便窝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饭,外加一个红烧狮子头。小狮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边吃,一边憧憬:“排练得差不多,我们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个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唤作‘莉莉’的,准红!”
  日后,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们学习排练的是什么?
  是《蝴蝶舞》,红、黄、白三只蝴蝶飞进菊花丛中避雨,而红、黄、白三种菊花又只肯接纳同色的蝴蝶,三只蝴蝶不忍分离,和狂风暴雨作顽强斗争……《游花园》,七个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园中赏花、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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