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肤黑,人长得不出众,但有一种北方男人的大气和威严。他说话也带着北方口音,
声音钢珠似的,硬邦邦的,爽快,利落。不等阿美提出什么要求,他自己主动说:
“小美同志,我知道你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公司会对老沈有
个圆满的交代,对家属有个圆满的交代的,你就放心地等着我们的消息吧。”
阿美知道,赵书记是代表“公家”的,公家的话怎么能不相信呢? 所以她就老
老实实地在家里等,没有找任何人。果然,过了一些日子,赵书记又来了,还带着
两个人,其中一人拎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包。阿美一看到那黑包,心跳就莫名其妙
地加速了,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人也有些眩晕。不过,她还是竭力控制住自己,给
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
赵书记清清嗓子,脸上摆出郑重的表情,关切又不失威严地说:“你家老沈呢,
在公司里一贯表现不错的,他出事了,我们大家都很难过,对他的不幸我们深表同
情。公司领导开了一次专门会议,决定除了承担老沈所有的医疗费、丧葬费之外,
还一次性发给事故补助一千元。这可是我们公司发得最多的一次补助啊。你可以算
一笔账,老沈每个月工资加补助就那么几十块钱,一千块钱差不多相当于他三年的
收入总和了。我们这样做,也是考虑到老沈的家属,喔,也就是你,没有稳定的工
资来源,这也算是对你的一种特殊照顾吧。
你也不要客气,拿了钱,存起来,好好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你还年轻嘛,要
想开些,往前看,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找我们的。”
这一番话,赵书记说得郑重,阿美也听得慎重。当赵书记说到“一千块钱”时,
阿美的脑子倏地膨胀了起来。“一千块钱”,这几个字好像一颗原子弹,在她的脑
子里迅速地腾起了一片巨大的蘑菇云,遮天蔽日的。她知道这是一个大数目,她从
未经历过的大数目。但这个“大”又是虚的,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又是毫无概念的。阿美没有上过班,不知道跟公家的人如何打交道,也不知道见
到领导应该说什么话才得体。
从前家里对外的事情一律都是老沈出面办的,现在老沈一走,她就得硬着头皮
顶上了。她看着赵书记,他的态度虽是和蔼的,但说话、办事却透着一股气势,一
种威严,像个黑脸包公似的,这就让她感到紧张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她完全搞不
懂的,抓不住的,但又不得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决定。她想想,公司能做的好
像也就是这些了,关键是人家的话说得天衣无缝,合情人理的,你想多说一句都无
话了,于是她就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那个拿黑包的人见此,就从包里拿出一张协议,让阿美签了字,然后将报纸卷
起的一摞钱放到了木桌上。
“钱,你点一点。”
“不,不用点了。”
“还是点一点吧。”
“不,真的不用点了。”
“那好,你看清楚了。这一扎一百块,一扎,两扎,三扎,四扎……一共十扎,
也就是一千块钱,你收好了。”
人走了,钱,留在桌上。阿美将门插紧了,窗关严了。她头晕得厉害,想不清
楚任何问题。那沓钱,看起来厚厚的,可是一想,又觉得轻飘了。
阿美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现在她看到了。都是五元一张的钞票,
用纸条整齐地捆着。
但她不愿意一张张地点清楚。她甚至都不想再看它们一眼了。它们就像地雷一
样,扎着自己的眼睛。她也不能好好地想一想,心里的伤疤是结着壳的,一想,那
壳就要破。她得赶紧把它们处理掉。她进了里屋,爬到凳子上,从衣柜顶上搬下来
一只平时不常用的暗红色的皮箱,将那包钱原封不动地放了进去,锁上锁,再将皮
箱举到柜子顶上放好。做完了这件事,她觉得自己虚弱得站不起来了。
阿美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笔钱的事。那些邻居们串门时,想问,看看阿美的脸
色,也不好细问,但到底拗不过心里的好奇,只得含含糊糊地旁敲侧击着。她们都
想知道老沈用一条命到底给阿美换了多少钱。不过,有些话又不能挑明了说,她们
就打迂回战:“阿美,你这一家三口今后怎么过日子呀? 你去找他们运输公司呀,
你去找他们赔钱呀,要赔一大笔钱。这种事情他们公司是不能不管的呀! ”阿美支
吾地应承着,没有透露出半点实情。
她要赶紧把它们存起来,现在就去银行里把它们存起来! 今后谁也别想碰它们
了,一丝一毫都别想碰了。她决不让别人碰了。从现在开始,她要为老沈撇下的这
孤儿寡母的一家豁出去了。
下午,大英小英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她们的母亲没有在厨房里忙碌,而是在
缝纫机前车衣服。
母亲对她们交代着:“以后,你们要学会做家务了。
做饭,做菜,洗碗,扫地,这些事都要做,两个人分分工,一个星期轮换一次,
比比谁做的饭好吃。你们也知道,妈妈没有工作,我们每个月的开销都要从这台缝
纫机里赚出来。从今天起,妈妈就要拼命地做衣服了。对了,小英的毛笔字写得不
错,待会儿给我在大门外的白墙上写几个字,拿红墨水写,就写:承接各种服装。”
大英问:“人家都知道我们家是做衣服的,干吗还要写那几个字呢? ”
还没等阿美说话,小英抢道:“这都不懂呀? 写了字了,人家就知道我们是正
经做生意的,就不好意思少给钱了,再说,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到,也好做个宣传
呀。”
阿美看着小英那种聪明伶俐的样子,心里直想笑。虽说是一母同胞的两个小姐
妹,可是两人的性格却如此不同。大英实诚,憨厚,小英机灵,淘气,自己心里是
偏爱小英一点的,但又怕大英吃亏,在言行上往往又爱站在大英一边。
小英找来毛笔,红墨水,大英帮她拿着铅笔,尺子。小英说:“写什么呢? 承
接各种服装? 这几个字,太一般了。不如这么写:阿美服装,欢迎惠顾,怎么样? ”
阿美连忙说:“不好,不好,干吗要把名字写进去呀? ”
小英说:“那就是牌子呀,任何东西没有牌子怎么叫得响啊? 你看那些土特产,
都是几百年的老牌子,人家就是冲着牌子买的。”
阿美依然坚持着:“那不行,我这么个小破店,能叫什么牌子呀? 写几个字,
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三人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把“阿美”的名字写进去,只写了
八个字:服装加工,欢迎惠顾。那是小英练过几年的正楷字,端庄而稚嫩。
星期天的时候,阿美带着大英小英去液化气站换气。从前灌气都是老沈用汽车
拉一下就行了,他还经常帮邻居捎带一下。现在怎么办呢? 阿美不会骑自行车,家
里也没有买自行车,那么重的气瓶提也提不动,扛也扛不了。于是,阿美只好找隔
壁汪会计家借了一辆自行车。好在她还能歪歪扭扭地推着自行车上路,可是气瓶一
挂上后座,车子就斜了,没办法,只好让大英小英帮忙。她们一边一个,该用力的
时候就推一下,要倾斜的时候就稳一下。一路险象环生,大呼小叫,狼狈不堪的,
引得路人像看猴子耍把戏一样地看着她们。
正在这时,一辆蓝色的大货车嘟嘟地响着喇叭,朝她们逼迫过来,她们慌忙将
自行车往路边推,可是车子却像一头倔犟的老牛似的,梗着脖子,硬是拉不过来。
眼看就要被货车撞上了,三人急成一头大汗,尖声高叫起来。突然,车子在她们的
身边戛然而止,从驾驶位置上跳下来一个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走到她们的身边
:“你们也不看看,这是谁开的车呀? ”
“哎呀,你这个大坏蛋! 吓死人了! ”大英小英大叫一声,扑过去要打人。
阿美连忙喝住了:“别这么没大没小的,快叫孙叔叔。”
来人是孙志强,老沈的副手,算是个不太正式的徒弟吧。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小
伙子,长了一身棱角分明的肌肉,高高大大,剑眉星目的,可以演电影里的男公安
了。老沈在的时候,他有时也来家里坐坐的,偶尔还留下来吃顿饭。大英小英跟他
混得也很熟的。他现在开的就是老沈留下的那辆东风牌货车。
阿美认出了丈夫开的货车,一时百感交集,一阵针扎的难受。孙志强似乎意识
到一点什么,他忙岔开话题:“嫂子,你们换一罐气,搞得像蚂蚁搬家一样,这么
受罪干什么? 你一句话,我不就来了? 来,来,来,上车,上车。”他不容分说,
放下货车的车厢挡板,然后从自行车上卸下液化气罐,双手一举,就把它举到车厢
上了,转身他又托起自行车,往车厢上一放,然后咣当一声,手脚麻利地将车厢挡
板重又扣上。三个女人看到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呆了,也羡慕死了。这男人就是
男人呀,方才她们三个拼了命都伺候不好的东西,到了他手里,就像玩具似的。她
们三人挤到驾驶室里坐好。大英小英就叽叽喳喳地夸起孙志强来了:“孙叔叔,你
的力气真大呀,你是不是小时候练过武功呢? 什么时候也教教我们,好不好? ”
孙志强得意地笑着:“小丫头片子,练什么武功? 把书念好了,将来考大学啊。”
孙志强的笑声像鸽子的翅膀在驾驶室里回旋着。那是一种饱满的温暖的东西。
阿美不禁扫了一眼正在开车的小孙。他那粗粗的手臂,粗粗的大手,握在方向盘上,
给人一种特别踏实,特别有力的感觉。他昂着头,娴熟而自信地摆弄着方向盘,那
神态,好像全世界的路都是为他一个人铺的。阿美不禁想起了老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