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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什么时候写完?”
“我也不知道。我在写诸葛武侯的《出师表》,分前后两篇呢,我前篇还没有写完。其实我也很崇拜诸葛武侯啊。”
小厮有点冒汗。
沧海忽又抬起头,“你很急吗?那就去忙吧,不用替我磨墨了。”
“不不不,”小厮连忙摇头,“我陪着您,我愿意陪着您。”那我们爷那边可怎么办啊……眼望门口。
沧海瞟了他一眼,心中暗笑。
一个半时辰之后。
沧海笑道:“啊,快好了,就差一个字了。”
小厮立刻精神抖擞。
写完了,沧海忽然皱眉道:“哎呀,挺好一篇书法,可惜最后一个字写坏了,不行,我要重写一遍。”说着就要把纸团了。
“哎别!”小厮忙拉住他,一看,道:“挺好的啊,哪坏了?”
“唉,你不懂,这个字的结构不好看,用笔也不精道。还是重写的好。”又要团纸。
“哎哎哎,公子!”小厮快哭了,“我们爷等了您一个半时辰多了!”
“啊,”沧海一愣,“对了喔,差点忘了。”把方才写好的一大张宣纸放到小厮手里,“那你帮我把这个裱了吧。”抱起茶叶罐子,要走,又回头问道:“你刚才说你们爷在哪?”
“……后院。”
“谢谢。”
小厮抹了把汗。
后院。
神医大怒道:“怎么还不来?!”在地上来回踱步。
身边一个仆从垂首道:“字还没写完呢。”
“写什么啊一个半时辰了还没完?!”
“前后《出师表》。”
“……我去。”神医又坐倒,捂着脑袋。“再探。”
“爷……都第十三趟了……”
“去!”
“……是。”这回没走多一会儿就跑回来,“爷,爷,来了。”
忽闻喜讯,神医都懵了。腾的站起来,“来了,来了,怎么办?”来回走两步,见仆从还在一旁,忙道:“你快下去,下去下去下去!别让他看见你!嗯……走后门!”
沧海抱着他那个镶金大腹陶瓷茶叶罐,悠悠然然的从游廊一路跳过来。转过一个月亮门,景致忽然一变。山庄后院其实便是谷后,左右两条碎石甬路通向谷前,只因房屋相隔,遂就叫做后院了。
谷前是春夏,谷后却是秋冬。远方的甬路旁,植着五棵六七丈高的红叶槭,火烧云一般铺天的鲜红叶片,密密麻麻在日光下睡在风中,泛起平滑温柔的口脂反射金乌,间或几片橙黄叶同着逆光油黑的枝干一起曝露出身,像在梦境中美妙晕眩时才见得的叶的重影,荫着桧木皮铺设的屋顶小飞檐,檐下的格子门,只露着一角湛蓝色的天空。木屋左侧栽一株橘,右侧种一棵樱。
神医背坐廊外一二丈处几人合抱的黄叶槭树下,树藤的椅,树瘿的几,老黄花梨的提梁,并紫檀的碗。树上的叶片片相同的杏色,没有一脉一梗的斑杂,神医靠在藤椅内,支着额角,远远向着对面的朱色鸟居。身边紧挨着一架无人的秋千,红木的蹬板用两条长长的赤绸就系在槭树的横干。
湿润的土地上,不规则的散满落叶。
沧海站在廊内,微微启着口唇,望那一角天空。垂下首。后院没有危险,放心的轻轻走向他背后,屏住因蹦跳而略急的呼吸。脚下的土地柔软,庭院阴凉。站在藤椅的左边,垂低眼帘。最先映入的是过腰的漆黑长发,缱绻在衫前。同自己一样银灰色的衫子。上面放着一只指尖浑圆的长长手指的手。顺而往上,有力的臂,宽宽的肩,一小截锁骨,颈。沉睡的容颜。五年了,不,从以前起,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一眼。因为他总是死皮赖脸的缠在自己身边,所以变成了“太阳”。太阳是多余在白天出现,还是因为有了太阳才是晴天?
神医长睫微颤,缓缓上扬。幽深的凤眸准确定在他的脸上,望着那又迷茫又沉醉的难得表情,似笑非笑。睡眼清明,不惺忪。“你来了?”放下支头的右手,“坐啊。”
第四十章我心里的话
沧海放出忍耐了一会儿的急促呼吸,不去往几后的另一把藤椅,而绕过神医面前,坐到那架红木的秋千上。抱着陶瓷的茶叶罐。
神医把住秋千的红索,慢慢倾近身来,轻笑道:“终于发现我很帅了?”
沧海往右侧挪了挪,呼吸不那么急促。“原来你在这啊,叫我好找。”
“是么,”神医望望他修长的颈项,道:“跑着来的?”
“不是。”
“哦。”看着沧海的侧脸,沧海看着红叶槭树。“白,是不是腿太细了的缘故?”从红叶槭树上收回视线,又望向沧海,“走两步都喘。”
沧海眉心极轻的蹙起。果然夏天太烈冬天不出现的时候,太阳都很讨厌。“等太久,所以无聊得睡过去了?”还好你也有把柄。
神医凝视他,良久,“不是。本来就在睡觉。倒是你,见不到我的时候会不会着急?”
沧海望进他的眼睛,肯定道:“不会。”
“你说谎。”
神医撤离身子,提起几上的老黄花梨水壶,斟入紫檀木碗。“你越是寻求视线的接触说明你越是想让我相信。所以,谎话。”
挑起眉心,却没有说话,沧海将陶瓷罐子放到瘿木几上,才见那雪白鹦哥的笼架就摆在一边,两只鹦哥不算安分的动来动去。“澈,我沏洞庭茶给你喝吧。”
“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最喜欢的了?”
神医递一只小木碗给他,“尝尝这个。”紫檀木发出幽幽的香味,看不出茶水的颜色,却散发另种香甜。
沧海犹豫一下,没有接。“……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相视一会儿,神医忽然送往自己口边。“不喝算了。”
沧海一愣,忙挨过去拖住碗沿,“问问也不行么?”低头就着神医的手喝了一大口,眼睛立马亮了,“……蜂蜜?”
“好不好喝?”神医放了手,看他一气慢慢饮干。
“嗯,再来一碗。”
神医看着他,觉得十分惆怅。输了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或者,他就从来都没有赢过。“为什么不问我蝴蝶为什么不到这里来?”
“蝴蝶为什么不到这里来?”
“你冷不冷?”神医握了握他的手,不很凉,“这下面是个冰窖。”
沧海不禁望了望地面,“……和那地室里的火炉一样都是你造的?”
“这边很冷,而且没有花香和花椒树,所以蝴蝶不喜欢这里。”
“……为什么要弄这些?”看看他,“其实后院很漂亮。我……”顿了顿,又轻轻道:“很喜欢。”
神医两手叠在扶手上,望着他被皙白脸颊衬成漆黑的棕色眸子,瞳孔中的自己,认真说道:“想老死在这里。”和白一起。
沧海的眸子忽然湿润。这是第一次不是被气哭的吧。
沧海低下眼睛,去看碗中的蜂蜜水。“那个罐子,送给你的。洞庭香煞人。”
“谢谢。”
“不用客气。”抬眸看他一眼,又飞快垂低,“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做到,有时候却发现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就不要管了,什么都不要管了,我们走吧。”
“去哪里?”
“哪里都好,远走高飞。或者去东瀛?或者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语声急促起来,“或者就我们两个人到深山老林,结庐而居?就我们两个。”
手中香甜的蜂蜜已冷。大概是地下冰窖的缘故吧,造成这秋。
沧海道:“……不,我不能。”
说这话的时候,心却比蜂蜜还冷。
神医叹了口气。垂下头。“我知道。你有你舍不下的一切。”
澈……你明知道会伤心为什么还要问?
神医忽然很快笑了下。转回头看看风景,“你知不知道,这蜂蜜也是我养的蜂采来的呢。”
“是么?”沧海抬起头来看他,试着微笑。
“这山谷后面有一大片椴树林,”神医拎过鹦哥架,食指抚着鸟首的白羽,“我把蜜蜂就养在那里。”
“椴树蜜?”
“对。改天,我带你去看?”依然垂着头。
“好。”
“你试过让鹦鹉在手上走吗?”
沧海摇摇头,“那是怎么样?”将紫檀木碗递过。
“试试就知道了。”神医接过碗,放在几上,解下一只鹦哥脚上的细银链,抓住它放在沧海的手背上。颇尖利的鸟爪立时在皮肤上划出细小的白痕,神医拿开它,皱起眉头,“痛么?还是不要试了。”
“不,很好玩。”沧海接过鹦哥,放在手心里,有点痒有点怕,不过很有趣。“怕它飞走吗?”
“不怕。它喜欢跟着我。”神医拿起一颗花生,剥皮,“名医老师把它们送给我时,它们还很小。”
沧海笑容一僵。他不提的时候,谁也不忍说起。
“现在它们都这么大了。名医老师曾说要看着它们长大的,可是他却先走了。也许等我死了,它们也还活着。”将剥好皮的花生放在沧海手里,沧海愣着。
“啊……”鹦哥抓痛了他,他才回过神来,拈起花生喂给它吃。“澈你别瞎说,你会长命百岁的。虽然不应该这么说,但是它们会比你先死的。”
“白。”
“嗯?”
“答应我好吗?假如我比你先死,替我照顾它们。”
“……好。”
“呵,”神医轻笑一声,“白,我也有舍不下的东西啊。”抬起眼,沧海却垂眸。
“世上对我最好的就是名医老师了。他教我医术,教我做紫砂,袖炉,臂搁,教我养蜂,养花,养蝴蝶,还送这对鹦鹉给我……我把做的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了你,可是你从来都不放在眼里。”
沧海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上有茧。那是为了做最好的东西而遗留下来的。
“名医老师年纪大了,走了,可是治还那么年轻……我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那么我……”
“你讨厌我,一直。我知道。”
“……其实……”沧海只敢看到他的衣领。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神医也没有开口。两人对着沧海手腕上的白鹦哥,沉默。沧海将手指埋在它丰满的翅羽中,它的身体很暖,血脉在流动。
“澈,八岁以后就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