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善良、柔情的眼神。更恨的是他满肚子的语言。绝大部分是中国母亲小环的语言。要是还能给自己下毒手的话;他就会下刀把他那一肚子不怎么高贵的中国乡村语言给剔出去。
“你现在认你妈了?”小环说;“你早干啥呢?你就差跟人一块喊口号打倒日本间谍了!小兔崽子!你生下来的时候是我接的生;就生在山上;我那时候怎么不一把捏死你!”
丫头上来劝小环;说她自己不跟弟弟一般见识;让母亲也别动怒。
“你不跟谁一般见识?”张铁换了个对手;矛头转向了姐姐;“你一个嫁出去的人;根本不该箅张家人!你倒去日本了;凭什么呀?”
“那是你爸的意思!”小环说。
“我才不信!”
“不信你撞死去;死了你就能问你爸了。”小环说。
“噢;她过得不顺心;我就顺心了?在工厂里一天干八小时;暗无天日!凭什么就照顾她呀!”
小环哼哼地乐起来。
张铁不吵了;看她乐什么。
“我乐什么?我乐你悔青了肠子。你以为你伤完你小姨的心;她不记得?你伤谁的心;都别指望他(她)忘了!”
“只要是亲妈;就不会记着!”
“你啥意思?”小环问。她惧怕起来;怕接近那个回答。
“不是亲妈;才会记仇。”
小环想;她得到这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时就该停止;或绕开。现在晚了;拿着心往刀尖上碰。
丫头不断说宽心话:大孩不是真那么想的;是话撵着话说得收不住缰了。他说完;出了气;心里一定会后悔。小环只是无力地笑笑。
张铁也给多鹤写了信;他把信念给丫头和小环听。信里说他曾多少次被人骂成“日本崽子”;曾多少次受不了这侮辱躲在被窝里哭。也曾经多少次地为亲妈的尊严、他自己的尊严出击;为此受过多少次伤。然而;他受的这些委屈竟没有得到一点回报!他的姐姐并没有受过这么深的心灵创伤;她的家人更没有;而他们却得到了回报。他才是张家最不幸的一个……
小环听张铁念完信;不紧不慢地说:“你去打听一下去日本的盘缠是多少。你妈在日本凑不齐这笔钱;我来凑。我砸锅卖铁也让你走。”
小环两脚在缝纫机踏板上日夜兼程;做了一年;攒了三百来块钱。提升成排长的张钢回来;一看小环就打破了沉默:“妈你脸色咋这么黄?又瘦!眼睛都是血丝!咋回事?!”
小环把张铁想去日本的事告诉了他。张钢不说话了。
“二孩;是不是你也想去?我听说当军人不能出国;你得脱了军装才能去。”小环说。
“我不去。”张钢说。
“邻居们都羡慕死了。你姐走的时候;他们又跟送她去滑翔学校似的。”
张钢又不说话了。
“‘四人帮’早倒了;也不光是工农兵吃香了;听说市里走了一个学生;去英国留学。全市的人都知道了。”
张钢还是不说话。张钢回部队前跟母亲说;他会替哥哥攒出去日本的机票钱;所以母亲不必再熬更守夜。张铁和张钢没见几回面;因为张铁正在上一个外语强化夜校;除了上学;就是躲到山上去背单词。他说楼上的邻居太缺乏教养;整个楼吵闹得像个养鸭场。他的伙伴们也不同于从前了;都是文绉绉的日语小组同学。有时他们也成群结队从楼下过;个个都像息有严重口吃的日本人。
这天;四个年轻人敲开了张家的门;其中两个是姑娘。一见小环;他们道歉说找错了门。小环说没有错;她从阳台上看见过张铁和他们一块上山。
“进来等吧;他一会儿下班。”小环说。
“不了;我们就在楼下等。”一个姑娘说。
门关上;小环听见一个小伙子问:“这人是谁?”
“不知道。”一个姑娘说。
“可能是张铁家的保姆吧?”另一个小伙子说。
张钢从大屋出来;小环一看他的架势;就马上拦住他。张钢大声冲外面说:“张铁是个王八蛋;他也配用保姆?”
外面静下来。
张钢一个月的探亲假结束了;回部队的前一天;他把张铁叫到大屋。小环听见门栓“哗啦”一声插上;然后里面就是她怎样也听不清的低声争吵。似乎张铁在辩解什么;张钢在不断揭露。
小环敲了敲门;两人都不理她。她绕到窗子那边;打开窗。大屋通向阳台的门没关;在小屋打开的窗子边上能听见哥俩的争吵。张铁说邻居们编出来的故事;他有什么办法?张钢不理论;所有回答就是说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张钢已经向所有邻居调查;人家都说张铁告诉他们父亲在日本人家打长工;勾搭上了日本东家的女儿……
“放你的狗屁!你还敢赖!”二孩张钢说。
然后小环听见张铁压制住的呻吟。小环原先怕张钢手重;把他哥哥打废了;但又想;先让他打打再说。差不多五分钟过去;她才在窗口叫起来:“二孩!解放军怎么能打人?!”
张铁打开门冲出来;直接冲到厕所去了。小环看见被擦得发蓝的水泥地面上;一溜血滴。
“你怎么往脸上打呀;”小环说;“打坏了脸咋去日本呀?”
母亲和儿子挤挤眼。厕所里水管子哗哗流着水。
尾声
多鹤常常给小环写信。她总是讲到她的梦。她梦见自己又在这个家里。她梦见楼下的那条马路;那大下坡。她说她常去东京的中国街买菜;那里的菜便宜;那里的人都把她当中国人。她说大孩张铁去了日本之后;她会把自己现在的小屋让给他住;她去和丫头一家挤一挤;等存了钱再说。她说她回日本已经晚了;日本没有了她的位置。她只但愿孩子们能学会日语;在日本找到位置。多鹤的信充满“但愿”——不少战后遗孤或遗留的女子向政府请愿;要求得到和日本公民平等的权利;就职或者享受社会福利。他们还向社会呼吁;不要歧视被祖国抛弃在异国的遗孤和遗留女子;把他们当成低能者;因为他们的低能是战争造成的。多鹤但愿这些请愿成功;丫头两口子就能找到像样的工作。多鹤说自己就凑合挣一份清洁工的薪水;但愿能攒下点钱。
读多鹤的信是一件吃力的事;但它慢慢成了小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尤其在大孩张铁也去了日本之后。丫头的信很少;张铁从不写信;所以这姐弟俩的生活情形小环只能从多鹤的信中读到。
多鹤的信越来越长;多数是谈她又找到了原先代浪村的谁谁谁;或者谈请愿进行得如何。一点进展也没有。所以从中国归国的人成了日本最穷、最受歧视的人。多鹤还说到一个从中国回国的代浪村乡亲;他的孩子在学校里天天挨揍;因为同学们叫他中国佬。就像这孩子归国前中国同学叫他日本鬼子一样。小环意识到多鹤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常常忘记一些事她上封信已经写过。多鹤要小环把每天的生活都记下;告诉她;包括她和人怎样吵架。她说大概走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一个像小环这样会吵架、又吵架吵得这么好的人。她觉得日本人有愤怒有焦虑;却没人把它好好吵出来;所以他们不快乐。像小环这样会吵得人家哈哈笑的人;一定不会动不动想去杀别人或者杀自己。
虽然多鹤唠里唠叨;但小环愣愣地笑了:多鹤似乎挺懂自己。
其实她已经不怎么吵架了。她意识到这一生吵吵闹闹多半是为了家里人;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周围的人和事她都马马虎虎对待;找不着什么事值得她吵。她连话都说得马马虎虎;因为马虎的话黑子也不马虎着听;照样听得无比认真;以它生满白内障的眼睛瞪着她。三个孩子都很好;至少比楼上邻居的孩子们前景要好;这是小环跟人家不再吵闹的最重要原因之一:我跟你们吵什么呀?你们有我这么好的三个孩子吗?知足的人才不吵架呢。
到了张俭去世后的第三年;小环才对自己忍得下心来拆看他的最后一封信。最后一封信装在一个大牛皮纸袋里;和他的老上海表、一把小银锁、一把家里的钥匙一块寄回来的。小银锁是婴儿张二孩时期的物件;他一直拴在钥匙上。钥匙他去日本前忘了给小环;揣在衣兜里带走的。老手表倒很准;停的时间是张俭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多鹤在信里特意这样告诉小环。
张俭这封信没有写完。他说他近来胃口好了一些;多鹤总是给他做小环曾做的面条、面片、猫耳朵。他说等他身体恢复后;就去找一份不需要讲日本语的差事;就像丫头的丈夫那种给百货公司擦玻璃窗的工作;挣了钱之后;接小环来日本;他已经和多鹤谈妥。他们三个人中缺了谁也不行;打打吵吵一辈子;但都吵闹成一块骨肉了。他现在住在医院;明天做了手术就能出院了。
小环这才知道;他并不明白自己已经活到了头。看来多鹤和孩子们一直瞒着他;瞒到他被推上手术台。
张俭的这封信没写完。他写着写着就靠在摞起的枕头上;想着小环出嫁给他时的模样睡了。小环这样想象着。他连写一封完整的信的体力和精力也没了。他一定把这封没写完的信压在褥子下;怕多鹤看见。他还得在两个女人之间继续玩小心眼;就像多年前一样。孩子们和多鹤瞒他瞒得真好;他一直都相信;他还有不少日子要过;还有不少麻烦要处理;比如他的两个女人;还有在她们之间玩小心眼的必要。他一定相信自己从手术刀下走一遭之后;便又是一条好汉;所以他才在信里为小环铺排出那样长远的未来。信没写完;他对小环的歉意便一望而知。
她对黑子笑笑说:“咱心领了;啊?”
邻居们每天还是看见朱小环拎着装缝纫机头的箱子;从楼下的大下坡往居委会楼下走。她把那三角形的楼梯间租下来了;缝纫机架子就搁在那里。但她怕缝纫机被偷;每天固执地把它拎来拎去。黑子又老又瞎;却前前后后颠着屁股跟随着她。
黑子时常会飞似的蹿下大下坡;根本就不用视力冲到拐弯处。小环知道那是邮递员来了。假如二孩张钢有信来;邮递员就会让黑子叼着信冲上坡;交给小环。黑子常常扑空。但它从来不气馁;总是热情洋溢地扑下坡;对着邮递员瞪着它灰白无光的两只眼睛;嘴叉子从一个耳朵咧到另一个耳朵;摆出它那狗类的喜悦笑脸。
二孩被调到了西南;在那里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他有空总是给母亲小环写信;而这天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