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小环一定会认为那次吵架要负部分责任;她不愿意小环内疚一辈子。
她第二天去厂部;“革委会主任办公室”还是锁着。一问;说是彭主任去省里开会了。过了一个月;她再次去;人们又说彭主任去北京开会了。多鹤觉得蹊跷;到楼下一个僻静地方等着;不久就见彭主任从楼里出来;跨进灰色的伏尔加。她赶紧跑上去。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激烈;意思是:看你往哪儿躲!撒谎精!
“你有什么事?”
“我要谈话!”
她自己拉开车门;就那样一只脚乘着彭主任的车不容置疑地要求。
“我太忙;没时间。”小彭冷冷地说;“开车吧!”
多鹤一手抱住司机座位的靠背;脚伸到司机座椅子下钩牢;车刚趔趄出去五米;多鹤已经给拖在地上。
车只好停下来。多鹤还是不起来。她知道只要她的脚一脱钩;车就会从她身边扬长而去。
小彭怕人看见他和多鹤纠缠;便让多鹤进到车里面来讲话。多鹤的杀手锏就是要让人看见彭主任的车险些弄出人命;所以她一条腿在车里;身体其余部分还是躺在水泥地上。
彭主任只好答应她到家去谈。
多鹤跟小彭一块儿回到了小彭的家。彭主任还是单身一人;家跟办公室一样;也贴着马、恩、列、斯、毛的大相片;也搁着各种版本的毛泽东著作和公家的家具。只剩两人的时候;彭主任又蜕变成了小彭;首先替多鹤沏了一杯茶;还告诉她是黄山毛峰。
两人坐在公家的沙发上;小彭坐在中间长的那个;多鹤坐左边短的那个。他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说是彭主任把张俭关进去的;彭主任必须设法让她见张俭一面。
“你这样讲可不公道。”小彭脸色阴暗下来。他明白他这样的脸色是有人看了就怕的。
她说了一句什么。
他稍微用了一下脑筋;才明白她刚才是说他对不对得起张俭;他心里清楚。
“哦;我包庇一个罪犯的杀人罪行;就对得起他了?那我怎么对得起受害的小石呢?”
多鹤不再说话。真相被扭曲得太厉害;她没什么可求他的;她只想见见张俭;像样地来一番生离死别。她眼泪打在补着补丁的裤腿上;打出响声来。
彭主任沉默着;好像在听她眼泪的声响。突然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又转过身:“你还想着他?”
她瞪起眼睛;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他走回原先的沙发前;坐下去;然后拍拍他旁边的位置:“来;坐这儿来。”
难道他要把苗圃里干了一半的事干完?假如干完它他能替她办事;让她见张俭一面;她肯付出这个代价。反正她已经决定要杀死她的这具肉体了。
她坐到了他身边。
他侧过脸;带点神秘的微笑;打量她的脸。
“你的父亲一定杀过不少中国人吧?”
她说她父亲的部队在南洋。
“这没什么区别;反正是敌人。”
多鹤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和她离得很近。
“假如说;你以为我是为了妒嫉张俭;陷害他;你就把我看得跟你们这些女人、跟张俭一样低。”他说。
多鹤想;她曾经对他发生的那一场迷恋;差点要成爱情了;就因为她看到他有酷似高尚者的一刹那。
“你身上有股香气;”他又是那样神秘地笑着;“张俭闻出来没有?”
她觉得他有点可怕;令她汗毛过风。
“他没有闻出来。”他把头仰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似乎一心一意嗅那股香气。“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去你家;你在我身边摆茶水;你的领子后面敞开着;一股香气从里面飘出来……”
他是不是有癔病?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日本人。我就想;这女人将来一定得是我的。她那香气让我……真他姥姥的。后来我就怀疑你和张俭的关系了。”
他的手指轻轻在她头发上揉搓。
“小石也闻不出这股香气。怎么会呢?它明明这么……就是说;这香气是为我一个人散发的?张俭闻不出;证明他是一头猪;山猪;吃不了细食儿!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他转过脸;神经质地瞪着她;“你对我念念不忘吗?对我这么个欣赏你的人;你怎么不会念念不忘呢?啊?!”
多鹤想;什么废话也没有;速战速决把那件事干了;她不那么在乎;但要她说她对他“不忘”;她死也说不了。
但他就等她这句话;像一个渴急了的人等锈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她慢慢往沙发外面挪;挪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站起来;向门口冲去。
“你他妈的跑什么?”他拾起烟灰缸砸过去。
烟灰缸碎了;她无恙。
“我他妈的会跟你上床吗?我又不是猪;那么愚蠢!”
她还是急匆匆地拧门。
“你听着;他是被判死缓的犯人;关在哪儿不清楚。我得先去打听打听;你听我信儿!”他在她身后说。
她已经进了过道;再往前;就是门厅;出了门就安全了。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准备听一个疯人谈恋爱。两年多时间;什么把他弄疯的?他不是有权力有地位了吗?原先那个带人在楼顶打仗;用工作服帮她围厕所的孩子王哪儿去了?怎么是这样阴气袭人的一个怪物占领了小彭的躯壳?
那时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的缝纫摊生意红火起来;再后来多鹤被套上了白袖章;天天忙碌得很;到处清扫冲洗;一晃小一年过去了。
这天她冷不防想到自己在石头池塘边的决心;它竟像一场梦似的。小环缝纫机摊子边的一个女阿飞朋友说;探监;那还不容易?她马上能找到劳改农场的司务长。司务长的权力其实超过厂长;他直接跟看犯人的队长打个招呼就行了。小环问这个女阿飞跟司务长是不是有特殊交情。女阿飞当然知道小环的“特殊交情”指的是什么。她说司务长倒是想有;她关在里面的时候他就今天捏一把明天掐一把。为了小环阿姨;她可以马上跟他建立“特殊关系”。
不几天探监的事就安排好了。小环给女阿飞的回报是一件按照她心意做的正宗阿飞裤。阿飞裤前些年是紧包腿的;这些年学了解放军;又成了大兵的大裤裆。
这个暑天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都炼成钢了;人在外面走几十分钟就恶心眼花。小环带着多鹤到处采购;准备探监时带给张俭的东西。食品紧缺;百货公司玻璃柜台里的蛋糕已经生了霉;但因为各家都缺糕点票;还是没人能买得到。小环把从她的下三流朋友那儿搜集到的糕点票全花出去;买了两斤浮面上带着淡淡绿苔的蛋糕。她最满意的是两大罐炸酱;里面有肉皮、大油、豆腐干、黄豆;盐放得狠;所以天再热它也坏不了。这样无论吃米饭还是红薯饼;或者面条、面片、稀粥;这炸酱都是好菜。
爆炒米花的老头给小环装了一口袋爆玉米花。修鞋的送了一对打了掌的新布鞋。卖冰棍的送了一套用冰棍竹棒削成的牙签。
晚上小环和多鹤把东西一样样装进包里;门从外面开了;进来的是大孩。他满头的血;衣服也被血泡透了。外面的孩子想找什么寻开心就在楼下叫“日本崽子”、“日本小老婆”!
多鹤赶紧上去;一边扶住他一边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一把推开多鹤。
小环看着大孩。一看他剃过的眉毛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前几天大孩问她家里拔猪毛的镊子放在哪里。她说好多年没吃过猪蹄儿了;谁还记得镊子。现在她明白他怎么解决他浓重的眉毛了:用剃刀剃掉了一多半;剩了两条不对称的细线;还留下一条血口子。唇须和鬓角也剃得精光;好好的脸整得像个小老奶奶。再往下看;他不多的胸毛也过了一遍刀;腿上的毛更是刮得干净;快成大姑娘的腿了。小环又是可怜又是恶心他。能想象他怎样对着镜子;朝镜中那个浓眉秀眼、细皮白肉的俊美小伙子咬牙切齿。他那一副天生红润的嘴唇给咬白了;咬紫了;最后咬烂了。家里唯一的那面小镜子给挂在厕所水管子上;他对着镜子揪住自己一头浓厚得不近情理的黑发;只恨不能一把一把把它给薅下来。可这是薅不完的。因为还有腿上、胸前;这些日本毛要薅都得薅干净。为此他已经不再去公共浴室洗澡。终于;他下决心向自己动刀了。一刀一刀;下得恶狠狠的;假如能把他身体里那日本的一半给剔出去;他的刀会下得更深。世界上有没有仇恨自己的人?有没有像这个小伙子这样恨自己恨得对自己下毒手的人?看看他下的毒手吧。他的眉毛现在有多可笑;成了写坏了的笔画。就是那种被擦了重写的笔画;可是又给擦坏了;一连串的弄巧成拙;他居然敢带着这样一张小老奶奶的脸往外跑。换了小环;见到这张脸;也得喊打。
多鹤拿了红汞和绷带。小环费很大劲才忍住不去揭穿他剃眉毛和体毛。她一边替他清洗伤口一边说:“让他们叫你日本崽子;叫叫又不让你掉肉!你要是给打死了咋办?”
“死了好!”他拖长声大喊。
“那他们可满意了。”
小环在血红脸盆里投毛巾;心里算了算;他头上身上的伤一共三个。
“你有肺病;长这点血容易吗?‘得费多少肉骨头汤、多少鱼头汤才补得起来呀?瞧你这样;这还是头吗?锅里搁点油;能拿它当肉丸子煎了!”
“那你该看看他们的头;让我给打成啥样了!”
“要打也得等我们带着黑子回来呀;有黑子你就不会给打得那么难看了;全该他们难看了!”
给大孩张铁涂了药;包上伤口;多鹤拿出两块发霉的蛋糕;放在一个小碟上;给大孩端到床边。
“我不吃!”大孩说。
多鹤解释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过了;上面的霉斑不会碍事。
“不会说中国话;别跟我说话!”大孩说。
小环不动声色;抽出鸡毛掸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两下;然后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里。
“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我不吃!”
小环拉起多鹤的手走出小屋;猛地关上门。然后冲着门里面的张铁说:“他小姨啊;明天开始做饭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厨房都不进了!小畜牲这会儿不吃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有本事他吃奶那会儿就别嘬日本奶头子!那时候他英勇了;做了抗日婴儿;不也省得我现在给他饭里下耗子药吗?”
本来还想让张铁一块去探他父亲;这一看;小环明白他是不会认他父亲的。这年头不认父亲母亲是一大时髦;走运的话还能用这六亲不认找到工作;入党升官。二孩去了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