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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张脸。他显然听到审判大会对父亲的审判。
小环赶紧起身;看看阳台;又到大屋和厨房看看。到处都没有多鹤。多鹤也听到收音机里的消息了?!
“你小姨去哪儿了?”她隔着枕巾问道。
二孩在枕巾下面一动不动;一气不吭。
“她也听到广播了?你死啦?!”
枕巾下面的确像是一个儿童烈士。
小环又推开厕所门;那个擦地板盛水的铁皮桶里盛的是半浑的水——洗过一家人的脸、又洗过一家人的脚、再洗过一家人当天的棉袜子的水。看不出多鹤的任何非常行迹。那是什么让小环心里惴惴的?
这时黑子在门外呜呜地尖声叫门;小环把它放进来。自从二孩不出家门;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鹤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时间越长。小环曾经有许多朋友;到哪里都有亲的热的;现在她虽然还是过去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在楼道上、楼梯上出现。却连一个真正的邻居都没了。偶然碰上一个人跟她说几句话;小环知道那人转脸就会告诉其他人:唉唉;朱小环的话让我套出来了——家里还吃鸡蛋打卤面(或者韭菜玉米面盒子);看来那判刑的过去挣的钱都让她攒着呢!没了朋友的小环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踪温饱、喜怒哀乐了。偶尔多鹤不出去;让黑子自己遛自己。看来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浑身冒着热气。
小环看见多鹤常常背出门的花布包挂在墙上。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摞零钱;最大钞是两角。她注意到阳台上有时会晾晒着一双帆布手套;那是张俭在厂里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头被割破了。她问过多鹤;是不是去捡玻璃卖给废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个妆;免得走出走进让邻居们看见丢张家的人。多鹤也没好气地回敬她一句。小环琢磨半天;明白多鹤的意思是:她本来在楼上也不算个人;有什么人好丢。看着这些零票子;她确定了多鹤遛狗越遛越长的原因。
下午四点钟;多鹤还没回来。她从那堆零钞里取了两张一毛钱;去菜场捞筐底的菜渣子。走到楼下;她才发现黑子也跟了出来;并且哼哼哼满嘴狗的语言;不知在告诉她什么。她说:“你出来干啥?不是刚疯跑一天了吗?”
黑子哼哼哼地转头向坡下左边一条路走。
“去你的;我不遛你!”
黑子还是哼哼哼地往那条路走。她顺着大路直走;黑子又跟上来。小环想;这一家;除了不说话的就是不说人话的;再就是说了人也听不太懂的。
她进了菜场看见卖鱼的摊子上摆着个大鱼头;跟小猪头似的;她上去就指着它说:“称称!”
称下来要六角钱。她只有两角。她好话说尽;人家答应她第二天把钱补齐。她拎着鱼头走出门;鼻子一酸;假如张二孩今天从公审会直接给拖去毙了;她不会去买鱼头。煮个好鱼头汤是为了让全家庆祝张俭没有被毙。这是多凄惨的庆祝。她破费花这笔钱;也是用鱼头汤哄大家高兴;哄大家相信死缓的两年有七百三十天;天天都有二十四小时;时时都有改判的转机。她得哄她的儿子张钢她的妹子多鹤;想开些;怎么样都得把日子往下过;往下过该吃鱼头汤还得吃鱼头汤。哪怕张俭今天真从公审会去了法场;他知道这家人没了他还吃得上鱼头汤;难道不是给他最大的安慰吗?晚上大家一块儿喝鱼头汤的时候;她会把谎言告诉多鹤和张钢:她找到门路替张俭改案子了。过了春节她就会行走起来;尽早把死缓改成无期;一旦成了无期;其实就是有期……
她回到家黑狗还是哼哼哼地讲它的狗话。小环看看天色;心烦意乱。多鹤捡玻璃捡到这时分;还能看见什么?手指头给玻璃划掉又是一笔医药钱!
等到晚上六点半;鱼头汤炖好了;小环突然觉得她有点懂黑子的狗话了。她把张钢叫出来;让黑子在前面走;她娘儿俩跟在后面;打了一支手电。出了楼梯口;黑子快步走下马路的那个大坡;在坡底等娘儿俩赶上来;又快步向左转去。
他们跟着黑子来到一个半截埋在地下的铁门。张钢告诉母亲;这是他们中学和另一个中学一块儿挖的防空洞。另一个门在学校里面。
黑子在铁门外坐了下来;一副恭候的样子。小环想;一定是多鹤让黑子在门口等她;她进去了;没有出来。小环浑身汗毛乍起;从洞口抓起一块大鹅卵石。二孩这时不沉默了;他说:“妈;有我和黑子呢!”
三个人从一里多长的防空洞走出去;洞里除了粪便就是避孕套;其他什么也没有。
“你小姨大概在这里面上了厕所;太黑;转向了。就从那个门出去了。”说完她觉得不对;多鹤是常常转向;但按她推测的那样转了向;就成白痴了。
“我小姨是不想让黑子跟她。”
那她干什么去了?约会?这样重大的一天;可以吃鱼头汤;但是约会……
她和张钢跟着黑子往前走;黑子似乎心里很有数。半小时之后;他们来到钢铁公司的研究所。院墙有多处塌方;他们从碎砖上走过。黑子停下来;看着两个人;就差给他们讲解情况了。这里是一座火焚的废墟;几个月前三层楼上一个研究室着火了;烧了一整座楼。地面上不时露出一星一点闪亮;是碎了的实验瓶子被埋在了砖土下面。
小环和张钢明白黑子为什么带他们来此地、要向他们讲解而无法讲解的是什么。它给他们指出来;这里就是多鹤天天刨挖碎玻璃的地方。多鹤的手指头无端端地包着纱布、橡皮膏;黑子让他们终于明白了原委。
他们接着让黑子当向导。黑子这次把他们带到半山坡。几年前山上就开始挖一个容纳几十万人的防空洞;炸出来的石头堆积成另一座山;凹处积了雨水;成了一口池塘。谁都没料到此地会有如此清澈的一池水。张钢往池塘里扔了块石头;两人都听出它的深度。
黑子成了主人;带他们从这块石头跨到那块石头;最后来到一块十分平整的石头上;它从石堆里伸出来;悬在池水上方。
黑子在石头上坐下来;回过头看着小环和张钢。两人走过来。从黑子的位置正好看见池塘的中心。现在那里映着一颗星星。
黑子常常陪多鹤来这里;要么驴唇不对马嘴地交谈;要么是无言对无言。那么多鹤是不是用防空洞摆脱了黑子的跟随;独自到这里来了?水面非常静;似乎清澈得一点生命也没有。手电光亮中;看得见水里大块的浅色石头犬牙交错;一头扎下去;脑瓜肯定开瓢。她和张钢围着石头池塘走着;手电筒不时往水里探照。张俭判死缓的消息让她想绝了;做了代浪村的新鬼?她问张钢;小姨听了广播后有什么反应。张钢什么也不知道;公审的广播在大马路上狮吼虎啸;宣传车开过又是游街的刑车;方圆几里电喇叭传出的全都是公审大会的口号声……他的头捂在被子里;也是一被窝的口号声。他不知道小姨怎样了。他连自己怎样了都不知道。
真跳了池塘也得到明天才能打捞。小环只好领着儿子和黑子先回了家。在楼下看;张家的灯是暗的;多鹤没有回家。母子二人和黑子走到了二楼;黑子却飞似的蹿上黑洞洞的楼梯。张钢明白了;紧跟它一步三阶地跑上楼。
等小环到了家;拉亮灯;灰灰的灯光里;他们发现多鹤坐在换鞋的板凳上;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不知是要出门还是要进门。
“找你回家吃晚饭把我脚都走大了!”小环半怨半笑地说。
她直接系上围裙进厨房忙去了。鱼头汤很快在锅里咕嘟起来。她切了一把从花盆里捋的香菜;撒在汤面上;把大锅抬到了桌上;“别闲着!快给我把那个稻草圈拿来!要不把桌面烫坏了!”
多鹤还是一只脚穿一种鞋;呆坐在那里。
二孩跑进厨房;取来垫铁锅的稻草圈。
小环给每人盛了一大碗鱼肉和汤;自顾自先吃喝起来。多鹤脱下那只布鞋;踏进木拖板;也慢慢在桌边上落了座。过道的灯只有十瓦;又让汤的热气罩住;三个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小环不必去看清多鹤;她知道她已经把那个可怕的念头暂时留在了门外。
她开始告诉两个在蒸汽中模糊的面影;她打算如何为张俭伸冤。她的谎话把两个听众全说服了;从他俩喝汤的声音也能听出渐渐恢复的味觉和渐渐高涨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汤的时候;小环干涉了;要他别撑坏了;留下的汤明天可以煮一锅杂面“猫耳朵”。
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现了一大锅杂面“猫耳朵”。小环连自己都没发现;她不懒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当家人;她根本就不会去偿还欠鱼摊子的四角钱。
她去派出所闹来一张营业执照;在居委会楼下摆了个缝纫摊子;替人缝补衣服;也替人裁缝简单的新衣。她把多鹤带在身边;让她帮着缝缝扣眼、钉钉纽扣。她其实是不放心多鹤独处;胡思乱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个村的日本乡亲们赶冥界的庙会。
张钢在春节后就去淮北插队了。
张铁却在春节后回到家来。厂革委会正规化了;让他这样不够年龄的志愿者光荣回家。红卫兵篮球队也正规化了;一部分给驻军篮球队收编;另一部分组成了市少年篮球队。张铁做少年篮球队员已经超龄;军队篮球队又测出他有一双罕见的大平足;缺乏长远的培养价值;只能劝他回学校打打业余篮球。
张铁回家那天;张钢正要离家。张铁亲热地叫了他一声:“二孩!”
张钢见他大咧咧穿着破烂无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来;马上说:“咋不脱鞋呀?”
张铁没听见似的。
“脱鞋!”张钢犯了拧;挡住他哥。
“脱你个鸟!”张铁突然翻脸。
张钢也翻脸。从此之后张钢的信里一字不提张铁。张铁在学校和家里都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清高模样;持续消瘦;形象持续俊美;后来终于病倒了;一查;他已经肺结核二期。
从此他常常跟小环说;他这一辈子遗憾太多;最大遗憾是不知从谁那里遗传到一双罕见的大平足。或许他的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样的大平足在代浪村种稻、扬场、赶集、小环想。
第十四章
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缝纫摊让女干部们非常头疼。她们过去和小环要好;现在她是死缓的媳妇;要好好不成;不要好天天都是从她缝纫机旁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