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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张俭工作服胸前的纽扣扣错一颗;鸭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着长长的鞋带;在面前满脸义愤的人眼里是个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这点。他却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派的感觉;倒是感觉像个悲剧英雄。他牺牲了自己;为保护心爱的女人;他不悲壮谁悲壮?
“还有一个呢?”那个握着手电的人说。他现在不怕张俭了;就是这个东北大汉真要剁谁;眼前七八个人可以分担危险。
张俭想多鹤是机灵的;已经跑到正在落叶的榆树丛里;已经穿戴整齐地在等他。一个身世如多鹤的女人不机灵是活不到今天的。
“还有一个什么?”张俭懒得理他似的。他那双半睁的骆驼眼表现傲视最精彩。 果然七八个职工被他的傲视看得大怒。这个东北大汉要是自己不降;制服起来大概要费点事。
“少装傻!问你那个姘头呢?”七八个人中间的北方人说。职工们叫他谢主任。
“谁是我姘头?!”
“我都看见了!还想赖!”拿手电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
“看见了还问?你们叫她出来呗!”张俭说。
“那你承认她是你姘头?”
张俭不理他们了。他后悔跟他们一答一对地说话。他从小不爱开口原来早就看出人们不值得理会;你只要跟着他们的思路走;一来一往跟他们对答;很快成了他们下流话的接受者。他和多鹤那样的感情成了轧姘头:多鹤那样一个女子成了姘头?!他们在这里提一提她都脏了她!张俭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脏不得。
他们中一部分人进到布景的迷宫里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张俭。没搜出那个女人。一个职员报告:后门没锁;姘头可能从那里跑了。一定是这家伙掩护她逃跑的。看来是个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伟大领袖来钢厂视察的通知;谁会去查那些黑暗角落?还以为美蒋特务埋个定时炸弹什么的;结果找到一对雌雄糖衣炮弹!
张俭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扫布置;扎红纸花、红彩球迎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视察。但以往也说省长、市长来视察;后来并没有出现在高炉边上。所以这一次工人们也将信将疑。听俱乐部的人这么一说;张俭想;原来伟大领袖真要来;因为俱乐部是厂部直接管辖;消息灵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从西北角那扇后门追出去;也没追上那破鞋。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说看来是个飞毛腿破鞋。没关系;抓住这个;她飞不到哪儿去。
张俭被带到厂部。走廊上碰见小彭;小彭两眼一瞪;看着七八个人开路的开路、押阵的押阵;把张俭带过去。他问压阵的一个俱乐部职员;张师傅怎么了?搞破鞋!谢主任马上问小彭;是不是和这个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没有吱声;看了一眼张俭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带子甩过来甩过去;拖成了两根泥绳。小彭的俄语学了一半;俄语班取消了;让他到厂部打杂等候重新分配。他跟着七八个人进了厂部保卫科;门关上了;他和一大群秘书、打字员、清洁工堵在门口;都半探着身子;想听到里面的审问。
审问有时轻得几乎无声;有时“哇啦”一声吼叫起来;像车间外面挂的接触不良的广播喇叭。无论是吼叫还是轻声询问;张俭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听到张俭开口了:“什么叫作风问题?”
审问者向他解释;就是自己有爱人;在外头又跟别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没那啥作风问题。”张俭说;“我只跟我爱人搞那事。”
审问者又像喇叭来电一样嗓音洪亮:“你跟你爱人跑俱乐部里搞得快活些?”
外面的人全乐了;女打字员红透了脸蛋;皱起鼻子:这话真是臊臭不可闻。
“你和你爱人怎么就看上了俱乐部的后台;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让我开通开通?”审问者觉得此人犯简直对他的常识和逻辑在放肆玩弄。
张俭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来。审问者威胁他: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视察前破坏风化;往工人阶级脸上抹黑是要受重罚的。党员开除党籍;非党员降工资。假如破坏了风化不好好坦白认错;反而编谎话欺骗保卫部门;那就罪加一等。不说话了?好?愿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钟。
“我再问你;和你发生作风问题的女方是谁?”
“我爱人。”
这回轮着保卫干事沉默了。
“你爱人?那干吗跑哇?”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问。他似乎比保卫干事逻辑好些。
“跑?”保卫干事说;“是爱人首先就不会到那种阴暗角落去!在家的被窝里干那事;多清静、多暖和!”
堵在门口听热闹的人又哄堂大笑。小彭突然想起什么;从人群里撤出来;跑到楼下;跳上自行车向家属区飞快蹬去。
难怪张俭和她小姨子多鹤总是一前一后地回家。张俭这个三拳打不出个屁的东西;风流得可以;把窝边肥嫩的草全撸自己嘴里。他觉得这事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到了张俭家;邻居们告诉他小环到居委会大食堂去了。按他们给的地点;小彭找着了居委会;是粮店楼上的两间大屋;大屋靠窗的一边;砌了几眼大灶;上面架着铁皮烟囱;通向屋外。居委会的另一间大屋改成了托儿所;几十个孩子滚在芦席上唱着“戴花要戴大红花”。
小环借着玩兴在大食堂帮了几次伙;但马上跑不掉了。居委会所有女干部动员她留下来当首席大厨;给她上课;讲解“劳动光荣”;让她看家属们排练的说唱小节目“脸上搽得香;头发梳得光;只因不生产;人人说她脏”。两个星期的班上下来;小环开始跑医院;开出一天半天的病假条来。
小环一见小彭;喜眉俏眼地扬着两只沾满白面的巴掌跑出来。
“想你小环嫂子了?”
“孩子们呢?”小彭问。
“在托儿所呢。”小环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流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开蒸笼;从里面拿出一个花卷;“刚蒸的!”
“嫂子你听我说;”小彭往后退着;退到楼梯口;“张师傅出事了!”小彭小声地说。
“什么事?!”小环马上解下围裙;往走廊栏杆上一搭;“要紧不?!”
小彭示意她赶紧跟他走。在楼梯上;小环步子都踩错了;差点栽到小彭身上。她一口气问了几声“伤了哪儿”?到了楼梯根;小彭看着她。
“不是出的那事;要是那事就好了;伤了还能好。”小彭说。
小环的八哥嘴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全明白了。
小彭把他在保卫科门外听到的讲了一遍。小环看着他事关重大的脸;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小彭想这女人疯得没边了;不知道她丈夫以后就做不了人了吗?
“我还以为他跟着我跑出来了呢!我左等不见他;右等不见他;心想他准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带你嫂子去你们厂部!”
小彭骑上车;小环坐到后座上。骑上五分钟不止;小彭才说:“小环嫂子;你的意思是;跟张师傅在俱乐部的……真是你?”
“不是我;我能愿意为他顶这屎盆子吗?你小环嫂子是那省事的人?”
“那你们……”
小环又笑起来。这个笑有点脏;有点坏;小彭兄弟;等你有了女人;你就知道;猴急起来;管不住自己呀!
小彭不说话了。他不相信小环的话;但他相信他对小环性格的了解;她不可能对另一个女人忍让一分;自己的妹子也不可能。
小环步子带蹦地上了厂部楼梯;一面沿着走廊朝保卫科走;一面拽衣服整头发。小环烫得发黄的头发用一块手绢勒在耳后;三十好几了还是个好看的女人。到了保卫科门口;她也不敲门;直接去拧门把手。
门大开;坐在大办公桌对面的张俭大半个背朝着门口。小环大青衣出场一样款款走进门。
“听说你们要悬赏捉拿我。我就来了!”她两只微肿微红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却透着厉害;“你们哪一条王法不让夫妻俩过夫妻生活?在家睡老婆那叫同床;到外头睡老婆那就叫男女作风问题了?对了;这屋里有没娶媳妇的吗?”她扭头扫一眼屋内的脸庞;“有就快请出去;我下面的坦白他们可听不得。”
保卫干事看着这个袅袅婷婷、但很有可能会脱下鞋就抽人的女子。
“你是张俭的爱人?”
“明媒正娶。”
小环此刻站在张俭旁边;胯斜出去一下;顶在他肩头;意思要他挪点地方。张俭刚往右一挪;她一屁股坐下来;半个屁股落在一角椅子上;半个屁股压在张俭腿上。她跟保卫干事和几个俱乐部职员东拉西扯。讲自己如何嫁到张家;如何跟张俭妈合不来;才让张俭从东北搬到此地。张俭发现她一面扯一面东张西望;可就是不去看他。小环在这些人眼里泼辣俏皮;但他知道她心里已经受伤——她恨他了。
“你们是夫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怎么不嫌丢人;跑到外面干事呢?”
“不到外面来;我们办不了事啊。”小环皮厚得全屋的男人都脸红。她才不怕;她的话能荤到什么程度;他们还有待领教;“你们去我家里看看;屁股大一点就别想拐弯!还有三个孩子;我们闺女都快赶上我高了。稍微动静大了;闺女就问:‘妈呀;咱家进来耗子啦?’哟;这里你们谁没娶媳妇?对不住了;啊?”
她说得手舞足蹈;让保卫干事都不敢接话。这是个女二杆子;在农村乐起来跟男人打闹能扒男人裤子;不乐了;她敢扒自己裤子堵在你门上骂。
“家家户户都这点房;都一窝孩子;全像你们这样搞到外头来;这个钢厂还能看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来视察;就让他老人家视察这个?”
“是啊;伟大领袖视察了;就知道咱工人阶级房不够住;都得找阴暗角落生接班人!”孙环自己说得开心起来;拍着她自己的大腿和张俭的大腿大笑。一边笑一边支使一个俱乐部职工;“给倒点水!”
保卫干事把张俭和小环暂拘在保卫科办公室;自己开着摩托来到张俭的工段。工段书记是张俭的入党介绍人;一味只说张俭如何吃大苦耐大劳;上班除了撒尿从不下吊车。保卫干事又骑着摩托去了张俭家住的那幢楼;问邻居们张家夫妇感情如何;为人怎样。邻居们都说两人黏糊得很;张俭跟朋友出去钓鱼;小环不舍得他走;四楼追到一楼。小环就是爱闹;张俭硬要出去;她会拿一壶水从走廊栏杆上往他头上浇。
保卫干事想;看来这一对就是万里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