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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个双胞胎。多鹤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个口袋等于摸着彩了。
晚上小环靠在墙上抽烟;一手撸着他的头发;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来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从来没听说过嫌孩子多的!多鹤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显肚子了;就到附近乡下租间房;藏那儿生去。乡下人有两个钱打发;嘴就给封上了。张俭翻个身:“有两个钱?那么容易就有两个钱了?”
小环不吱声;手还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撸着张俭刺猬一样的头发。
多鹤却流产了。春节前她正上楼梯;三个月的胎儿落了下来。她撑着走上四楼;每个水泥台阶上一摊血。她刚进门就听见邻居们大声议论;谁家出了人命?!怎么到处都是血?!议论声聚到了张家门口:了不得了;是张师傅家出事了!捶门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条走廊。多鹤静静躺在热乎乎的血泊里。想着她今后是否还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还会给自己生一群亲人;让她在他们眼里看见永别了的父母、舅舅、外公、外婆;看见代浪村的村景、田野、樱花林……
也许她失落的这个三个月胎龄的三孩带走了她的生育能力。那流浪的一个多月;那一场场的惊吓、饥饿的后果原来在此。
外面为张师傅家操心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照小石、小彭的做法拉开了厨房的窗子;有人嚷着:“借板凳去!”有人喊:“小环大嫂在吗?”
小环带着两个男孩逛够了;推着车走到楼下;正看见一个打补丁的大屁股塞在她家厨房窗口。她挑起烟熏火燎的嗓子问那是谁的屁股;大白天偷她家的金条、银元吗?她家可是刚刚少了一个崭新的电唱匣子!
人们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七嘴从舌讲着楼梯上的血迹。
小环立刻扔下儿童车。一只胳膊夹一个男孩跑进楼梯口。她马上明白多鹤出了事——出了什么事?等她赶到自己家门口;也顾不得问刚才那个屁股是谁的;谁这么大胆。她打开门;反手又将门关严。地上的血已经成了血豆腐;多鹤躺在床上;身下一块椭圆的深红色。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床上;赶紧回到小屋。
小环用手掌抹去多鹤额上的冷汗。多鹤看看她;两人都不说话。还用说什么?小环从阳台上抓下大孩、二孩的尿布;叠了叠;塞进多鹤的裤子。多鹤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鹤头一眼看小环;小环就知道她没事;就是累;再说话就累她了。
小环去厨房;捅开灶火。窗外人还操着心。随他们操心去;她得赶紧给多鹤煮点糖开水。等多鹤捧着一大缸糖水时;小环才想起她把儿童车丢在楼下了。可她跑到楼下。发现车不见了。那车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车身是两张并排的小木椅;前面挡的横梁可以打开合上;车轮是用轴承自装的;特别好看好使。 小环把煤灰撒在血迹上;一层楼一层楼地清扫;一层一层地骂街:偷了咱们孩子的车给你孩子坐?让你孩子坐出大疔疮来;让他满腚长毒痈;一个痈八个头;流脓淌血淌死他!看我们家人害点妇女病就想来欺负?把女人的脏血泼你家去!让你晦气一辈子!让你生儿子没鸡儿生女儿没眼儿!
小环骂得扬眉吐气;邻居的孩子们一个个端着晚饭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观众、听众。小环骂街在朱家屯就是个名角儿。孩子们吃着、看着、听着;不时提一两句台词:小环阿姨;是满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痛!或者:小环阿姨昨不说一肚子坏下水……
张俭听说多鹤流产暗暗地松口气。一个多月后;多鹤还是流血不止。张俭和小环都怕起来;商量要不要请大夫。小环把多鹤扶到一家私立妇幼院;诊断后让多鹤立刻进手术室;因为流产并不彻底。
手术后;多鹤在医院住下来。
小环天天傍晚带着三个孩子来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环进了病房;发现另外三个产妇都赶在一块出了院。多鹤睡得头发七拱八翘;小环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顺。
多鹤突然说她救过一个小姑娘;从她自己母亲手里救下的。她母亲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当时三岁。那么当时多鹤几岁?十六。为什么母亲要杀这个小姑娘?当时好多母亲都把自己孩子杀了。为什么?因为……自己杀总比别人杀好。谁会杀他们呢?战败国的人;谁都会杀;所以崎户村的村长让一个枪手把几百村民全部杀死了。
小环不动了。她坐下来。这是个好天;开春的气味从窗外飘进来。住了这么多年;她对东北老家的想念才淡了些。多鹤一个没了村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人;得要多久;才能让想念淡下去?何况她的村子、母亲、弟、妹是那样没的。她听着多鹤吃力地讲述她怎样看见崎户村人的自杀;代浪村和其他日本村子的人怎样走上不归路。多鹤的中文还远远不够来表述这么恐怖、惨烈的故事;有些地方;小环要靠猜测才能把她的意思连贯起来。也幸亏她不能尽情表达;不然这个故事小环是听不下去的。
一个护士进来;多鹤停住了叙述。小环看见她的手指抖得吓人;上了岁数似的。其实即便护士用心听;也不见得能听懂多鹤的讲述。张家人把多鹤的话听熟了;不觉得她难懂罢了。
护士走了后;多鹤继续讲。剩下的八百日本人已经不成人样;没被母亲杀死的孩子们也一个个在饿死、冻死——他们已经从秋天走进了冬天。土匪们的快马冲过来;抓起女孩子们;谁都挣扎不动;叫不出声来了。只有一个老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老头说:枪呢?举起枪来;朝女孩子们打呀!可是枪早就丢了……
小环觉得心里那股难受特别奇怪:这故事的惨烈可怕不像是人间的。日本人怎么那么热爱死这桩事呢?一个村长能替全村人当家去死?一个母亲可以替孩子们当家去死?
她听完多鹤的故事就让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见坐在桌上自斟自饮的张俭。她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张俭问了几句;问不出结果。丫头吓坏了;起先还说妈妈吃饭吧;饭都凉了;后来也不敢做声了。她从来没见过小环哭这么痛:小环是那种让别人哭的人。小环哭了一阵;拿过张俭的酒杯;干了两杯白干;吸着鼻子进大屋睡去了。等张俭也上了床;她才把多鹤的身世讲给他听。
他听到多鹤抱着三岁的病女孩久美边跑边哀求她的刽子手母亲时;手捶了一下床帮子;叫道:“哎呀!” 那一夜张俭和小环没睡什么觉。两人都靠在那里抽烟。抽一阵;张俭会想出故事中某个细节;再问小环;当小环复述了那个细节之后;他绝望了似的:真是那么惨绝人寰。有的细节他问了好几遍;每证实一次他心情就更坏一点;可他仍是不停地问;希望自己听错了。
快天亮时张俭才睡着。第二天早晨上班他头晕脑涨;组里谁出一点错他都不依不饶。十六岁的少女多鹤经历过那样的惨事。多鹤刚从麻袋里出来的模样幽灵似的出现在吊车前面;出现在他饭盒子前面、储衣柜里、淋浴的水花里。他恨他父母;干什么不行;偏要去花七块大洋买回这样一个女子;现在好了;她的身世弄得他要疯。假如他们买她回来;就把她的身世告诉他;多好。他会坚决地把她推出去。那她去找谁……早一些知道她的身世;他会换个态度待她。可换什么样的态度呢?
第六章
多鹤出院前一天;张俭去了佳木斯。一直很健朗的张站长突然中风了;半瘫在前儿媳家。当军医的儿媳是个好儿媳;说一对老人还是留在她身边;她毕竟是个内科医生。张俭回到家把这话和小环一说;小环入木三分地说:“你爸半瘫可以做半个保姆;你妈做饭、洗衣、打扫;军队多一个人多一份口粮钱;她又得钱又得劳力;看把她给合算的!”
探亲假一个多月;张俭回厂里上班;段里的书记告诉他;他的入党申请批准了;几乎全票通过;一致认为张俭埋头苦干;作风朴实。张俭的性格很讨巧;上上下下都能从他身上看到优点;滑头的人发现从他那儿偷点懒很容易;他不计较;自己多做一点就是了;顽劣的人觉得他迟钝;作弄作弄他;他没什么反应;撸掉他的帽子他没火气;自行车和他抢道撞上;他也让你撞。他的寡言让领导一看;就是稳重、埋头苦干的象征。告诉他人党的喜讯;他那双看穿千里风尘的骆驼眼仍是半闭半睁;说:“我哪够格呀。”
出了工厂大门天正下着小雨;他生了风似的蹬车。路上他碰到熟人;差点把“下班了”问成“入党了”?入党是桩好事;大好事。不入党升工段长之类的好事是没你份的。张俭不是官迷;张俭只想多挣点;一家子好活一点。
他在路上买了一瓶六角钱的白干;比平常阔气了一角钱。他又一顺腿拐进了自由市场;都在收摊子;能买到的、他舍得买的下酒菜就是五香煮花生米。
他把花生米包在手绢里;也不管手绢马上就五香起来;骑上车;正要蹬;又跳下来。长长的自由市场在一个芦席搭成的拱形棚里;他在尽里头;往外看;入口处一片拱形的雨后夕阳;又明亮又柔嫩的光线里刚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张俭心里从来没有戏文似的酸话;这时也禁不住了。那个身影真美。他又骑上车;晃悠着出了席棚;跟在那个身影后面。渐渐近了;渐渐成了肩并肩。他侧过脸;她一惊;随后马上笑起来。
为什么离去的一个多月让所有的记忆都不算数了?他记忆中的她不是这样卓尔不群。可什么时候他又在人群中见过她?她齐耳的浓密黑发;厚厚的刘海让她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不属于这里。流浪在她身上留下的永不消失的痕迹;就是那些鲜明的轮廓线条。而两个多月前的流产和手术又在她鲜明的轮廓上添了薄薄的丰润;她的两腮润泽得像发育中的女孩子。她白底蓝细格的衬衫也那么衬托她;看起来她是世界上最干净、刚刚从水里出来的一个人。是真的美丽。张俭记起他半生中读过的有限的几本书;所以现在对她的感叹和欣赏不是空无一词。当然。他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