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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政府干部能从她两腿间看到她身后的一群鸡雏。
“是我大孩回来了?”二孩妈站在离大门丈把远的地方;不动了。张至礼是大孩的学名。
政府同志走上来;说他是县民政局的;给张至礼同志送烈士证来了。
二孩妈这年头脑子慢;对着政府同志只是抿着没上牙的嘴乐。
“张至礼同志在朝鲜战场光荣牺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寻找您和他父亲。”
“光荣牺牲了?”二孩妈的脑子跟这种消息和名词差着好几个时代。
“这是他的烈士证。”政府干部同志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到二孩妈伸展不开的两只手上;“抚恤金他爱人领了。他的两个孩子都还小。”
这时二孩妈的理解力终于从一大堆新词里挣扎出来。大孩死了;死在朝鲜;他们老两口得了个“光荣”;他的寡妇、孩子得了一笔钱。二孩妈哭不出来;当着一个满口南方话的陌生政府干部她放不开一她哭是要拍腿叫喊的。另外;大孩十五岁跑出去;她那时候早就哭过他;哭完就没抱什么指望还能活着见到他。
县民政局的干部同志说张家从此是光荣烈属。每月可以得到政府一笔钱;过年还有大油大肉;八月节发月饼;十月国庆发大米。县里其他烈属都按同样政策优待。
“干部同志;我家大孩有几个孩儿啊?”
“哎哟;我还不太清楚。好像是两个孩子吧。您的儿媳也是志愿军;在军里的医院。”
“噢。”二孩妈使劲盯着干部同志;看他下一句是不是“您儿媳请您去家里看看孙子呢”;可干部同志两片嘴唇合上了。
二孩妈把干部同志往大门口送的时候;张清扫回来了。二孩妈跟二孩爸介绍了干部同志;两人正规地握了握手;干部同志叫二孩爸“老同志”。
“你跟我儿媳说;让她回家来看看!”张清扫流着泪说;“她要是忙;我们去看看她和孙子们也行。”
“我能给她带孩子!”二孩妈说。
干部说他一定把话带到。
干部的摩托车声远去;老两口才想起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一个硬壳小本;红底金字。本子打开;除了大孩烈士证上的照片之外;还有一张和一个穿军服女子的相片;一行字凸现在相片上:“结婚留念”。
烈士证上说大孩是团的参谋长。
二孩妈又上镇上去了。她的烈士儿子是参谋长;安平镇从来没见过参谋长这么大的官。
要去佳木斯看儿媳孙子那天;二孩妈把半个镇子都买空了;从山货买到皮货;再买到炒米糖、卤野兔腿、烟叶。
“二孩妈;想把您孙子撑坏肚子蹿稀啊?”
“可不!”二孩妈龇着四颗下牙大笑。
收到父母去佳木斯之前寄来的信;张二孩早就不是张二孩了;是二级工张俭同志。张俭是他到炼焦厂报名时填在表格里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他提起报名桌上的蘸水钢笔就在脑子里一笔砍掉了他学名中间的“良”字。三年时间;张俭从学徒升到了二级工;升得飞快。新工人里像他这样的初中毕业生不多;读报、学习;工段长都会说:张俭带个头吧。开始他觉得工段长害他;要他这个从不说话的人当发言带头人。渐渐地他出息了;反正把几十个字背熟;哪次带头都是这几十个字。
带头发了言;他可以放松了去想家里的事。想如何把多鹤和小环摆平。想多鹤去居委会老不说话怎么办;想小环闹着出去上班能不能依着她。最近他想得最多的是大孩成烈士的事。哥哥大孩竟然活到了三十多岁;当上了参谋长;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到牺牲了才回家找父母。他觉得大孩挺不是个玩意儿。
这天学习会刚散;段里送报纸送信的通讯员把一封信给他。是父亲的笔迹。父亲又粗又花哨的几行大字洋溢着快乐;说他和母亲要去佳木斯看孙子。
张俭不往下看了。那不就好了?哥哥给张家留了根;他不就没事了?多鹤也没事了;可以打发她走了。打发她走到哪里去?先不管哪里;反正他要解放无产阶级他自己了!
他回到离厂区不远的家属宿舍;小环又出去了。多鹤快步上来;跪在他面前;替他把沉重的翻毛皮鞋脱下;又小心地拿到门外。翻毛皮鞋应该是浅棕色;炼焦厂的人头一天就能把它们穿成漆黑的。他在厂里洗了澡;但街上的人仍能认出他是炼焦厂的。炼焦厂的工人让焦炭给熏染得肤色深一层。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两张木床拼在一起;搁在屋的东头;像一张炕。屋西头搁一个大铁炉子;竖起的铁皮烟囱在天花板下面盘大半圈;从炕上面一个洞通出去。只要把炉子生着;屋里就暖得穿不住棉衣。
这是八月中旬;多鹤在外面做饭。所以她出去进来;脱鞋穿鞋;比谁都忙。小环是个懒人;只要不让她动手;她就牢骚不断地遵守多鹤的日本规矩。
他刚坐下;一杯茶静悄悄出现在他面前。茶是晾好的;掐着他下班到家的时间沏的。茶杯放下;一把扇子过来了。他接过扇子;多鹤已经是个背影。他的快乐在小环那儿;舒适却在多鹤这里。工人新村有几十幢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都是匆匆忙忙新盖的;每二三十栋房有一个居民委员会。在居委会那里;多鹤是张俭的哑巴小姨子;总是跟在她能说爱闹的大姐朱小环身后;上街买菜;下铁道拾煤渣;她大姐和熟人在路上遇见;打一句诨就交错过去;她在后面总是替她补一个鞠躬。
其实多鹤已经能够用中国话讲简单的句子;只是听上去古里古怪。比如她此刻问张俭:“是你不快乐?”乍一听不对头;细想又没大错。
张俭“嗯”了一声;摇摇头。把这么个女人扔出去;她活得了活不了?
她把小环织了一半的毛衣拿过来织。小环兴头上会从张俭发的线手套上拆纱线;染了以后;起出孔雀花、麦穗花各种针法;给丫头织毛衣。不过她兴头过去也快;毛衣总是织了一半由多鹤完成。问她针法怎么织她都懒得教;多鹤只好自己琢磨。
他们就这一间屋;外间是用油毛毡和碎砖搭出去的棚子。家家户户门外都有这么一个自搭的棚子;只是式样、材料、大小一家一个样。两张大木床上横放六块木板;每块都一尺多宽、三米多长。丫头的枕头最靠南;中间是张俭的;多鹤和小环一个睡他左边;一个睡他右边;还是一铺大炕的睡法。几年前刚搬进这里;张俭说把一间大屋隔成两间;小环恶心他;说夜里办那点事也至于用墙遮着!小环嘴巴能杀人;但做人还是有气度的。夜里偶尔被张俭和多鹤弄醒;她只是翻个身;让他们轻点;还有孩子睡在同一个炕上。
多鹤生儿子是小环做的接生。多鹤坐月子也是小环的看护。她管儿子叫“二孩”;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多鹤也亲热许多。儿子满月不久死了;她让多鹤赶紧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小“二孩”才能把全家每个人心上那个血洞给堵上。不然一个多月大的小二孩一走;每人心上都缺了块肉。
从那以后;张俭钻到小环被子下的时候;她都把他轰出去:他有富余种子别往她这不出苗的地上撒;撂下多鹤那块肥田正荒着。小二孩死了一年多了;多鹤那块肥田仍然不见起色。张俭看着坐在桌子那一面的多鹤想;现在有了哥哥的遗孤;张家的香火有人传接了。
多鹤;多鹤;真的是多余了。
“二孩。”多鹤突然说。她还是把他叫成“二河”。
他的骆驼眼睛从半闭变成半睁。
她的目光收回去;在心里看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不经意地睁开。她头一眼看到他;是隔了一层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给外面的雪天一衬;就成了罩住她的淡褐色雾霭。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闭上眼睛;脸几乎藏在自己肩膀下;如同即将挨宰的鸡。她把刚刚看到的他放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新看。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她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是否像其他大个子人那样笨拙;或者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拎着她去哪里宰?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每磕碰一下;她就恶心地缩成更小的一团。疼痛开始苏醒;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拎着她;从乌黑的一大片脚和乌黑的一大片身影、笑声中走过;一面慢吞吞回敬着某人的玩笑。她觉得一大片脚随时会上来;她转眼间就会给踏进雪里。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女声开了口;然后是一个老了的男声。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不久她给搁在了一块平板上。是车板。堆粪土一样堆在那里。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上了路;越跑越快;她这堆粪土就被越暾越紧实。一只手不断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掌心每拍打她一下;她就往车后面缩一缩……车进了一座院子;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她看见院子的角落:一面院墙上贴着—个个黑色的牛粪饼。又是那个大个子男子把她拎起来;拎进一扇门……解开的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像一匹大牲口;那对眼睛多么像劳累的骡子;或者骆驼。大牲口的手指离她真近;他要想碰她;试试;她的牙可是不错。
她想;那时她幸亏没咬他。
“怀孕了我。”多鹤说。她的句子只有他们家三个人听着不别扭。
“噢。”张俭说;眼睛大大地睁开了。真是块好田;旱涝保收!
当晚小环带着丫头回来;一听这消息扭身又出去了;一边小跑一边说她打酒去。晚饭时三人都喝得满头汗;小环还用筷子头蘸了酒不断点在丫头舌尖上;丫头的脸皱成一团;她就仰面大笑。
“这回多鹤肚子再大起来;邻居可要起疑心了:怎么又没见小姨子的男人来;小姨子就大起肚子了?”小环说。
张俭问她是否有打算;她一埋脸;腮上的酒窝深成了一个洞。她说这还不好打算?把多鹤关家里;她腰里掖个枕头到处逛。多鹤呆呆地看着桌面。
“想什么呢?”小环问她;“又想跑?”她转脸对张俭;指着多鹤;“她想跑!”
张俭看小环一眼。她三十岁了(还是按她瞒过的岁数);还是没正形。他说她的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