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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第一天被抬来移放在这个号数的病床上,不久,经我们的吴医官揭开那遮盖在他身上的灰毡察看伤势的时候,我在旁边吓了一跳。为什么?我并不是害怕那满身的血迹,那我已经看惯了。哪一个被抬送医院的伤兵不是带了满身血迹,甚至肢体破裂的呢?我所觉得可怕的倒是一个伤兵的反常情形。原来他在笑。他张开了嘴,从满嘴的血和污泥中间,我看出了他的确在笑。从来没有一个挂彩的伤兵会在没有动手医治之前就笑的。我立刻想到这一定是个伤害了神经的,所以他会不觉得痛苦,反而笑起来。这一定是一种严重的情形,即使他肉体上的伤势不重,也很难于治好的。因为我听说有一个伤兵就是这样的变成了疯人,永远的疯了。
“吴医生检视的结果,知道他并没有致命的伤创,虽然流了许多血,大腿上中了一弹,左手掌被炸掉了,头面上有许多不重要的创伤。我们给他洗拭掉血污,用了药,包裹了那条腿和没有了手掌的手,他居然就睡熟了。他一声也没有痛楚的叫喊,像别个伤兵一样的。我们的领班赵小姐轻轻地告诉我,这个兵恐怕疯了,当心他醒过来的时候会发作。因为她从前看护过这样的伤兵。我当时就觉得很怕,在给别个病床上的伤兵敷药或裹绷带的时候,不时地注意那574号病床,只怕他醒了会跳下床来做出不知怎么样可怕的事情来。
“然而他睡得很好,很长久。他是在头一天上午十时左右进院的,一睡却睡到第二日天亮。当我在早晨八点钟去接班的时候,我看见他已经醒了。可是还在笑。我问那轮值夜班的陈小姐,他夜里怎么样?陈小姐说:‘一觉到天亮,才醒过来。’我觉得有点奇怪,大概他成了一个白痴,只会傻笑了,如果只是一个白痴,那倒没有什么可怕了。
“当我走近他床边的时候,我发现他仿佛并没有损害了任何神经。因为他的两颗忍俊不禁的眼乌珠还会跟着我的走路而移动。并且,居然会很清楚地说:‘给一杯水喝。’
“于是我给他一小茶壶水,并且帮助他侧着嘴喝完了。他好像很满足了似的深呼吸,渐渐地闭上眼睛。没几秒钟,又睁开了眼睛,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最后索性把眼睛盯着我,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呆看着。最后,结束了这个傻气的行动的,又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笑。但是,这回,我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的人的痴笑。
“‘怎么样?辛苦啦,朋友。什么地方痛?’
“他并不回答,但也不笑。似乎完全在想自己的事情。
“一天,两天,我给他敷药,换绷带,送水喝,从来没有听见他叫嚷一声或说一句什么话。他随时在笑,随时在想,此外的行为就是睡眠了。大概是个乐观而缄默的人,我终于这样断定了他的性格。一天,当他的伤口差不多已有七分好了的时候,当他又在莞尔而笑的时候,我禁不住要表示我对他所发生的兴趣了。我就问:‘喂,朋友,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老是笑?有什么好笑的?’
“‘不死,不该笑笑吗?’这是他进院后,除了要茶水之外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怎样回答他才好。他的话不是很对吗?当一个伤兵发现他自己毕竟死不了的时候,不很高兴吗?然而没有一个伤兵曾经像他这样坦白而热烈地表示过这个心理。我觉得不应该放过他这个高兴说话的机会,然而又苦于想不出一句接续上去的话,便看着他那似乎想要说什么话似的脸。终于,是他先开口了:‘小姐,你姓什么?’我告诉他我姓薛。他就鼻子里哼了一下,说:‘薛小姐,你想我多么怕死。’我说:‘那没有什么,谁都怕死,不过……’
“‘不过要死得有意思,是不是?’他抢着我说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但是他摇摇头。‘这些话我都听够了。全不对。死就是死。没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我们当兵的谁都得等着死。怕死的也不当兵啦。哪儿有不死人的打仗?你说我怕死吗?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也从来没怕过死。那会儿我原以为死定了,可是活过来一看,死不了。算定是死掉的,可是不死,这才够高兴。我高兴就笑。哎,人生在世,高兴了干吗不笑?可真的死了,我也不哭……’
“他这话引得旁边一个病床上的伤兵也笑起来了,‘死了你还能哭吗?当然谁也不哭。’
“‘你别说,哭哭嚷嚷讨命的死鬼有的是。要是我死了呀,做鬼也不哼声儿。’他辩论了。
“‘谁知道,那个时候?’旁边那个伤兵冷冷地说。
“‘你听着,那个时候你听着,谁在晚上荒村野地里哭?总不是我。回头再说,反正我已经死不了啦。我不会再上前线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出了院我就得先算一算命,到底还有些什么福享的。’说了他又非常快乐地笑了。
“谁看到他那样天真地笑,谁都会觉得高兴,所以我也笑了。这时候,刚有一个慰劳队进来,挨着每一个病床送东西。这位高兴的战士也得到了一块手巾,一块肥皂,一包点心,两本画报,还有一个信封,里面封着五块钱。他一边笑一边检视着这些东西。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敛尽了笑容,抬起头来向左右看了一眼,仿佛要招唤什么人似的。于是我又走到他床边去。
“‘我想起来了!’他说,‘我还没有告诉你呢,唔,你姓什么呀?我又忘了,不好称呼。’当我再把我的姓名告诉他以后,他接着说:‘是了,薛小姐,你去告诉他们,下回送东西给前线的弟兄,千万不要忘了针线和钮扣!喂,钮扣最要紧,可是为什么没有人送钮扣来?’
“‘钮扣,为什么?’我觉得太奇怪了。我问。
“他又笑起来,好像炫耀一些没有人看见过的宝物一般。‘就是钮扣,衣裳上的钮扣。我就是为了一颗钮扣,差一点死了。你说,一件军衣上哪一颗钮扣最要紧?喉咙底下第一颗。我说的是冬天,夏天可就不同啦。前几天那么冷,今年发下来的棉衣没有一个钮扣钉牢的。松松的一股细线,把五个钮扣挂上就完事。我的那一件,头天穿上身,第一个钮扣就给我扯掉。我把它揣在口袋里,想找一根针线来缝上去,可是等了七八天没法儿找到一根针一股线。每天我蹲在壕沟里,或是放步哨,北风从敞开的领口里吹进来,吹得满肚子冷,那可真难受。好容易有那么一天碰到一个弟兄在缝破衣,他倒随身带有针线,要不是个娘儿们癖性,就是个老吃粮的。我就借来使一使,谁知道一摸口袋里,找不到那颗钮扣了。翻转口袋来也还是没有。多糟!
“‘从此我就天天等钮扣,什么地方去找一颗钮扣来缝上这个漏风洞呢?谁会给我送一颗钮扣来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从来没有人给前方送钮扣来的。谁知道前方有一个作战的士兵,不缺少饼干面包,不缺少香烟,单单缺少一颗钮扣?
“‘我就为了一颗钮扣打仗啦。有个东洋兵正在爬过来,一个弟兄就开了枪。一枪就把他打翻了。我一想,不错,他衣裳上不是也有钮扣吗?我就跳出壕沟去。我不管人家怎么嚷着劝,为了要得一颗钮扣,我就算冒一下险。不一定冒险就会死,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的,反正早就知道了。我才走到那死鬼旁边,才蹲下去想摘下那钮扣来,就听见耳朵边一缕风,一个嘘声,我知道炮弹来啦。我赶忙往地下趴。可是迟了。我觉得那么的一震。完啦。我心里一下子想,这回就死啦。
“‘谁知道死不了,我给送到这里来了。当我醒过来想一摸,手呢?才知道单单丢了一只手。我才笑起来,你说这不该笑吗?可是,现在我那件棉衣呢?他们会不会给我换一件新的?要是换,请你告诉他们,第一个钮扣要缝紧,别马虎。’
“这高兴的战士一口气讲了他的故事,使旁边床上的那些弟兄们都觉得兴奋起来。其中有一个伤了一只眼的就在半脸的绷带里说:‘真是,这第一颗钮扣可少不得。而且要做得好,不能让领口太大了,太大了还是有风吹进去,那就冷得譬如没有穿一样。
“‘可是,我一醒过来就想到我这只手牺牲得太冤了。我何必一定要在那死鬼身上找钮扣?我把自己衣裳最底下那一颗扯下来,缝在上边不就成了吗?脑袋给想糊涂了,老是想不到,你说这不傻吗?我现在就成天笑自己太傻了,想不通,就差一点送了命。你说,我要是为了这颗钮扣送了命,那不是更冤吗?’
“这就是一个永远很高兴的伤兵的幽默故事。”薛小姐说:“你想到过一颗钮扣对于前方士兵的意义没有?”□
Number : 9617
Title :会说话的猫
作者 :萨凯
出处《读者》 : 总第 189期
Provenance :昆明日报·都市周末
Date :1996。11。1
Nation :英国
Translator :素
晚秋的一天,寒意料峭,阴雨绵绵。布莱夫人家却是宾客云集。秋天的萧瑟和聚会的老一套,并未给这午后的茶会笼上些许倦怠的气氛。
阿皮先生喜否定的禀性素来是众人关注的热点。此时,他正宣称自己致力于一项伟大的发现,火药、印刷术和蒸汽动力的发明与之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威尔爵士插嘴道:“难道你真要让人相信:你找到了教动物说人话的法子,而那可爱的老猫托比就是你的首位成功弟子?”
“这个课题困惑了我17年之久,”阿皮先生说,“去年八九月间终于有了成功的迹象。我曾以成千的动物做过实验,但最后挑中了猫。这种精灵能在保持野性的同时,与人类文明奇异地融合。芸芸众猫中偶有一只会具有超凡的天赋,就如同人中之杰。一周前与托比初遇,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在和一位‘超级天才’打交道。于是凭着它,我达到了目的。”
阿皮先生强掩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