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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地感谢你。我已经和太炎通过电话,他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我故意嘟着嘴说:“谢什么?我一个人吃了他一个月的口粮。”
玛格丽特笑了:“那么我再次谢谢你,为了你这样喜欢我准备的食品。”
我告诉玛格丽特,我已经联系好了下一次的“顺车”,是三个月后往月球的一次例行运输,请她事先把要送的东西准备好。“如果你在经济上有困难的话,”我小心地说,希望不会刺伤她的自尊心,从她家中的陈设看,她的生活一定相当窘迫,“要送的物品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你只需列一个清单就行了。”
玛格丽特笑着摆手:“不,不,谢谢你的慷慨,不过确实用不着。你能为我们解决运输问题,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那天,我在她家中吃了午饭,饭菜很丰盛,既有中国的煎炸烹炒,又有英国式的甜点。饭后,玛格丽特拿出十几本影集让我观看。在一张合影上,两人都带着博士方帽,玛格丽特正当青春年华,美貌逼人,李先生则多少有些拘谨和少年老成。玛格丽特说:“我们是在北大读文学博士时认识的,他那时就相当内向,不善言谈。你知道吗?他的父亲是一个清道夫,就在北大附近的大街上清扫,家庭条件比较窘迫,恐怕这对他的性格不无影响。在同学的交往中,他会默默地记住别人对他的点滴恩惠,认真到了迂腐的地步。你知道,这与我的性格并不相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不觉地开始了和他的交往,直到成为恋人。他有一种清教徒般的道德光辉,也可能是这一点逐渐感化了我。”
我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契机,使你们选择了共同的生活和共同的终身事业?”
玛格丽特从文件簿中翻出两张发黄的报纸,她轻轻抚摸着,沉湎于往事。良久她才回答我的问话:“说来很奇怪,我们选择了一个终身的事业,也从没有丝毫后悔,但我们却是在一时冲动下作出的决定,是很轻率的。你看这两张剪报。”
我接过两份剪报,一份是英文的,一份是中文的,标题都相同:《太空垃圾威胁人类安全》。文中写道:
最近几十年来,人们不仅把地球弄得肮脏不堪,而且在宇宙中也有3000吨垃圾在飞,到2010年,垃圾会增加到一万吨。仅直径10厘米的大碎块就会有7500吨,其中一些我们用望远镜就能看到。
考虑到这些碎块在地球轨道上的速度,甚至直径 1厘米的小铁块都能给宇宙飞船带来真正的灾难。飘荡在地球上空的核动力装置具有特别的危险性,到下个世纪,将会有上百个核装置,其中含有 1吨多的放射性物质。这些放射性物质总有一天会掉到人们的头上,就像1978年前苏联的‘宇宙- 954’掉在加拿大北部一样。
科学家提出用所谓的“宇宙扫雷舰”,即携带激光大炮的专门卫星来消灭宇宙中最具危险性的较大的放射性残块。但这项研究也遭到强有力的反对,怀疑者认为,在环地球空间使用强力激光会导致这个空间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变化和引起空间变暖。
我们已经在地球上干了许多破坏性的蠢事,今天它已在对我们进行报复:肮脏的用水、不断扩大的沙漠、被污染了的空气等等。宇宙何时开始它的报复?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报复比地球的报复要厉害得多。
见我读完,玛格丽特又对我作了解释:“那天,太炎带着这张报纸到我的研究生宿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激动。他喃喃地说,人类是宇宙的不肖子孙,人类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了急功近利的技术动物。我们污染了河流,破坏了草场,玷污了南北极,现在又去糟踏太空。我们应该站出来大声疾呼,不要再去戕害地球母亲和宇宙母亲。我说:人类已开始认识到这一点了,世界范围内的环境保护运动已经蓬蓬勃勃地开展了,即使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也逐渐树立了环保意识。但太炎说的一番话使我如遭锥刺,那是一种极为尖锐的痛觉。”
我奇怪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这不够,远远不够。人类有了环保意识是一个进步,但坦率地说,这种意识仍是建立在功利主义基础上的——我们要保护环境,这样才能更多地向环境索取。不,我们对大自然必须有一份母子之爱,有一种对上帝的敬畏才行。”
这番话使我很茫然,可能我在下意识地摇头。玛格丽特看看我,微笑着说:“当时我也不理解这些话,甚至奇怪在宗教气息淡薄的中国,他怎么会有这种宗教般的虔诚?后来,我曾随他到他的家乡小住,亲眼看见了两件事,才理解了他这番话的含义。”
她在叙述中常沉湎于回忆,我那时已听得入迷,孩子气地央求:“哪两件事?你快说嘛。”
玛格丽特娓娓说道:“离他家不远,有一个年近60,靠拾破烂为生的老妇人。十几年来,她一共拾了12名残疾弃儿,全带回家中养起来。新闻媒介报道之后,我和太炎特意去看过。那是怎样一种凄惨的情形呀,看惯了北京的高楼大厦,我想不到还有如此赤贫的家庭。12名弃儿大多在智力上有残疾,他们简直像一群肮脏的猪崽,在这个猪窝一样的家里滚来爬去。那时我确实想,如果放任这些痴傻的弃儿死去,也许对社会、对他们自己,都未尝不是件好事。太炎特意去问那个鲁钝的农村妇女,她为什么把这么多非亲非故的弃儿都领养起来。那位老妇在极度的赤贫和劳累中已经麻木了,她低着头,表情死板,嗫嚅着说,她也很后悔的,这些年全靠乡亲们你帮一把,他给两口,才勉强没让这些娃儿们饿死,日子真难哪。可是只要听见垃圾箱里有婴儿在哭,她还是忍不住要捡回来,也也许是女人的天性吧。”玛格丽特叹息道,“我听到过多少豪壮的话,睿智的话,但都比不上这席话对我的震撼。我们悄悄留了一笔款子走了,这位‘有女人天性’的伟大女性始终留在我的记忆中。”
她停下来,很久很久不说话,我催促道:“另一件事呢?”
“也是在他家附近。一个男人在50岁时突然决定上山植树,于是一个人搬到荒山上,一去就是20年。在他71岁时,新闻媒介才发现了他,把他树为绿化的典型。我和太炎也去采访过他,问他,是什么力量支持他独居山中20年,没有一分钱的酬劳。那人皮肤粗糙,满手老茧,他整个就像一株树皮皴裂的老树,但目光中却是知识分子的睿智。他淡淡地说:你可以说是一种迷信吧。老辈人说,这座山是神山,山上的一草一木,走兽飞虫都不敢动的,动了就要遭报应。祖祖辈辈都相信,都怀着敬畏,这儿也真的风调雨顺。大跃进时,我们都破除了迷信,对这些传说嗤之以鼻,雄赳赳气昂昂地砍光了满山的古树——后来也真的遭了报应。痛定之后我就想,人类真的已经如此强大,可以伤天害地并且不怕报应吗?当然,所谓神山,所谓现世报,确实是一种浅薄的迷信。但当时谁能料到,这种迷信恰好暗合我们今天才认识到的环保理论?在我们嗤笑先人的迷信时,后人会不会嗤笑我们的幼稚狂妄,上帝会不会嗤笑我们的自不量力呢?我想,我们还是对大自然保留一份敬畏为好。当年砍树时我造了孽,那就让我用种树当作忏悔吧。”
玛格丽特说:“我生长在一个天主教家庭,过去对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人多少有点偏见,有点异己感,但这两次采访后我发现了中国社会中的‘宗教’,那是延续了五千年,弥漫无形的中国人的人文思想和伦理观念。太炎在这两次采访后常陷入沉思,喃喃地说他要为地球母亲尽一份孝心。”她笑道,“说起来很简单,在那之后,我们就结婚了,也确立了一生的志愿:当太空清道夫,实实在在为地球母亲做一点回报。我们想办法建造了那辆清道车,太炎乘坐那辆车飞上太空,从此再没有回来。”
她说得很平淡,但我却听得热泪盈眶。我说:“我已经知道,正是你倾尽自己所得的遗产,为李太炎先生建造了这辆太空清道车,此后你一贫如洗,不得不迁居到这个山村。在新闻热过后,国际社会把你们彻底遗忘了,你不得不独力承担太空车的后勤保障,还得应付世界政府轨道管理局明里暗里的刁难。玛格丽特,社会对你们太不公平了!”
玛格丽特淡淡地说:“轨道管理局本来要建造两艘太空扫雷艇,因为有了清道车的先例,国际绿色组织全力反对,说用激光清除垃圾会造成新的污染,扫雷艇计划因而一直未能实施。轨道管理局争辩说,单是为清道车送给养的摩托艇造成的化学污染,累积起来已经超过激光炮所造成的污染了!也许他们说的不无道理。”她叹息道,“可惜建造这辆车时没有考虑食物再生装置,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在她的平淡下听出了苦涩,安慰道:“不管他们,以后由我去和管理局的老爷们打交道——对了,我有一个主意,下次送给养时,我代替李先生值班,让他回到地球同你团聚三个月。对,就这样干!”
我为自己能想到这样一个好主意而眉飞色舞,玛格丽特却略带惊异地看看我,凄楚地说:“原来你还不知道?……他已经不能回到地球了!我说过,这件事基本上是私人性质的,由于缺乏经验,他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没有医生的指导,太空停留的时间太长,这些加起来,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你可能已经看到他的两腿萎缩了,实际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脏也萎缩了,已经不能适应有重力的生活了!”
我觉得一盆冰水劈头浇下来……只有这时我才知道,这对夫妇的一生是怎样的悲剧!他们就像中国神话中的牛郎织女,隔着天河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却终生不得相聚。我呆呆地看着她,泪水开了闸似的汹涌地流淌。玛格丽特手足无措地说:“孩子,不要这样!不要哭!……我们过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