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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科幻作品集-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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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个畜生!吸食脑浆的恶魔!”我切齿道。不过,我的仇恨很快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伤感的昵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你……”
  亚伦靠近我,我但惕不安地蜷着身子,把他推开:“不要碰我!我知道你想控制我,你这个可恶的撒旦!”
  亚伦平静地说:“不必躲闪了。阿莉亚,我们的思维已彼此连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信,你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着你自己。”
  于是我通过亚伦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插着一根导管。我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头顶,真是不可思议。“你要干什么?你真是吸食脑浆的恶魔?”顺着那根导管看,它延伸到另一张手术台上,通过我的头上——不是我,应该是亚伦,是亚伦的眼睛在向上翻看。
  “现在,阿莉亚,可以告诉我你来这儿的目的了。我知道是你的舅舅、哈西迪教派的教长派你来的。你不必隐瞒躲避,那毫无用处。”
  我坐在舅舅对面,他捧着一本犹太法典,那是他须臾不离手的圣物。他戴无檐帽,穿黑色长袍,表情阴郁,眉头紧锁。
  很小时候,我就知道舅舅是一个犹太教哈西迪教派的狂热教徒。他每天生活在犹太教法典和祈祷中,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拒绝任何世俗的诱惑,企盼着弥赛亚拯救犹太民族。
  在一个小女孩的眼中,他是一个只会在耶路撒冷哭墙前哭泣的老怪物,但我没想到他的虔诚已经对我潜移默化。后来,当亚伦的突然离去打得我头晕目眩时,我不由自主地皈依了哈西迪教派,在诵经声中寻求安宁。
  舅舅拉开窗帘,仰视窗外银光闪闪的建筑。他声音悲凉,透出内心的痛苦:“阿莉亚,我唤你来行这件事,我信赖你。你看那压在我们头上的智能中枢,那是撒旦的化身。他们夺去了人类对主的信仰,连人类的身体也被异化,与魔鬼合体。主在为他的子民哭泣。阿莉亚,哈西迪教派曾反对任何世俗的反抗,虔诚地等待弥赛亚降临,但是现在,我们已无法安坐等待了。即使弥赛亚在二十年后就降临人世,也将找不到可以拯救的灵魂。阿莉亚,你知道智能中枢是谁开创的吗?”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我心如刀割。
  “是他,犹太人中的魔鬼,人类的叛逆。我们要杀死他!”.
  我吃惊地看着舅舅:“不,我不能。”我痛苦地说。
  教长看着我,缓慢地重复:“诱惑他,杀死他,炸毁智能中枢。烈火将净化他的灵魂,变成你曾挚爱过的青年亚伦。”
  他站起来,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双手在我面前缓慢地作着手势。我抵抗不了他目光中的魔力,渐渐陷入混沌状态,只能听到舅舅低沉遥远的声音,固执地缓慢地重复着:“杀死他,杀死他……”
  我不知道这种梦魇状态持续了多久。等我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繁星满天。舅舅坐在阴影里,目光荧荧地看着我。我心境茫然,我知道舅舅曾给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我努力在脑海中寻觅,却查不到一丝痕迹。
  我叹口气,知道自己必得遵循教长的旨意:“好吧,我尽力而为。”
  好吧,我去。我将怀揣利刃,扮演一个思春的荡妇。如果他必须死,我不愿他死在别人手里。
  或许,我在挽救他灵魂的同时,也可以设法挽救他的性命?
  亚伦抬起身子,歉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温和,略带忧郁。
  “对不起,阿莉亚,我很抱歉,我原以为你已经是哈西迪教派的狂热分子,会毫不怜惜地向我和智能中枢下手。我没想到你……”他在斟酌着词句,“还未忘旧情。”
  我冷笑着。我想到那根插在我头上的管子,它强奸了我的意愿,正阴险地把我变为异类。我的透明外壳被怒气鼓胀成圆形,我一字一顿地说:“亲爱的亚伦,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我后悔初见面时为什么不立刻掐死你。你这个邪教徒,吸血魔鬼!”
  在激愤中我睁开眼,看到他的头顶,也能看到自己的头顶,丽拉一声不响地站在床边,她那双眼睛就像深秋的湖水。亚伦也同时睁开眼睛,他微笑着告诉我:“忘了告诉你,我们的大脑从胼胝体处并联后,颅内的思维尚能相对独立,但大脑向外发出的指令只能是一个。我们的形体只能有同样的动作,你不要乱动。”
  两团人形闪电滚动着,又退回到天河的汇合处。
  “亚伦,你这个魔鬼,你闯人我的脑子,究竟要干什么?”
  亚伦平和地说:“亲爱的阿莉亚,不要怒气冲天,我并没有占你的便宜。我们是完全对等的,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检查我的思维。”
  “你?”我冷笑道,“不,我对你丝毫不感兴趣。”
  “真的吗?”他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就请丽拉小姐断开神经通道吧,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须先把那根可恶的管子去掉。”
  “自然,我会把你复原。”
  但我忽然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更正;“我进去看一看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宁可看看你的重年,不愿在你那些肮脏的成人思维里浸泡。”
  他笑看把我拥入怀中:“来吧,请进入我的恩维。”我不太坚决地抗拒着,感到两团人形闪电逐渐融合,放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声。
  于是我面前出现了童年的米希里姆城区,我现在认为是水泥棺材的建筑,在我重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于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便命令回忆加速。这些画 面像激光影碟机的“快讲”一样刷拉拉地翻过去。然后我说:就在这儿停住吧。
  现在7岁的我和10岁的亚伦趴在医院试验室的观察窗上,等着他们把亚伦父亲带来他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作了裂脑手术。这是手术后亚伦第一次获准看他。小亚伦脸庞煞日,眼神像只惊惧的兔子,强撑着外表的镇静。这副小大人模样在我记忆中十分鲜明。
  那时亚伦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又病成这样,他实际上已是一个孤儿了。按照犹太人的传统,邻居们轮流照料着他,包括我的舅妈。舅妈玛丽亚是这所医院的医学博士,一位满头金发的法国美人。天知道她为什么被舅舅迷惑,竟然会 舍弃故乡的灯红酒绿,万里迢迢,嫁给比他大20岁的冷漠的教士。作为一个医生,她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所以她并不是被舅舅的信仰所迷惑,而是感化于舅舅对信仰的坚定。
  她怜悯地看着亚伦:“可怜的孩子,别担心,手术后你爸爸的病状已减轻了。他不会大发作,不会在精神失控时再殴打你了。”
  亚伦猛然回头,恼怒地说:“我爸爸从没打过我!”
  舅妈摇摇头:“可怜的亚伦,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亚伦在说谎。我亲眼见过他父亲犯病,全身僵直、抽搐,口吐血沫,模样十分恐怖。我也见到他爸爸每次发病后的一段时间.精神失控,暴躁乖张,常把无辜的亚伦揍得鼻青脸肿。亚伦总是噙着眼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父亲。我问舅妈:“亚伦爹爹为什么得癫痫呀?”
  舅妈耐心地告诉我:癫痫是一种常发病,在人群中有3%-5%的发病率。病人大脑一侧半球上产生病变,发作时通过胼胝体传到另一侧脑半球。对于原发性癫痫,至今尚不知道确切的病因中。无法根治,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等药物控制。病状更严重的病人只有把左右脑半球的联系割开,发病时保持一侧半球完好,可以减轻发作程度。
  亚伦不回头,脸色愈见煞白。
  我以7岁的天真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人为什么要长两个脑子呀?”
  舅妈耐心地解释了很久。很奇怪,在回忆的长廊中漫步时,我并没有完全陷进去,我还能从成人的角度进行分析。我不相信7岁的阿莉亚能记住这么多医学术语,能有这么周密的心思。那一定是把我成年后的感悟混杂进去了,说不定还掺杂着亚伦的回忆。
  舅妈说人的脑子是左右半球组成,她不知道这是上帝的失误还是真正的大手笔。人的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脑则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象力、音乐绘画以及左侧躯体。两个半球通过胼胝体来联系。
  亚伦侧着耳朵,听得十分专心——我再次想到,此刻的回忆恐怕不是我的,恰恰是亚伦的,我对科技概念是天生的低能。
  我替亚伦间道:“什么是胼胝体?”
  舅妈把她医学博士的知识不厌其烦地灌输给我们。她说人的大脑皮层是灰质组成,胼胝体是脑白质组成,它相当于一束2亿多条单线的电缆,沟通左右半球的信息。
  “不要以为2亿条是十分庞大的数字,要知道,单个脑神经束每秒最多传递500个冲动,所以相对于大脑的巨大能力来说,两亿条线路能传递的信息是十分有限的。我说过,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在大脑中间设计这么一个狭窄的山口。也许上帝是故意设置障碍,免得迅速强大的人类觊觎他的宝座。”
  在这儿,我的回忆跳过了一些场景。现在亚伦的父亲已端坐在试验室里,神情木然,二个笑容满面的小个子教授在为他作试验。我知道他是米基先生,快乐的小个子米基。我对他非常崇敬——但我似乎是不知道他名字的,是谁在什么时候告诉我了?
  我恍然悟道,是亚伦,又是亚伦的回忆楔进我的思维中了。米基用一块黑色纸板把亚伦父亲的左右眼隔开,使左眼(右脑)只能感知左屏幕上的东西,右眼(左脑)只能感知右屏幕上的东西。
  我瞥见亚伦哥哥紧攥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这个词,米基教授和蔼地请他用左手摸出这件东西。他用左手在桌上一堆东西中摸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米基先生问:“你摸到的是什么东西?请回答。”
  沉默。我能感到亚伦父亲在努力地思索,他眉峰紧蹙,表情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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