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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大约晚上六点钟,正当我值班的时候,胜利号摆脱它那凹陷在山间的牢狱,开出了船坞。轮机轰隆隆一响,我们就驶进了停泊场,回到修善寺山脚下我们的老位置。雨过风息,万里无云。台风清扫过的天空格外澄澈纯净,透明到可以看清远处我们从未看见过的极细微处,似乎连漂游在空中的轻雾也被飓风一并卷走了,到处只剩下深邃、明净的真空。大雨过后,树林和山峦益发绿得如春天般辉煌、鲜润,好比一幅新洗过的油画,其色调因水的光泽而变得更明亮了。舢板和帆船,三天来一直缩着不露面,此刻都驶向海面,海湾里遍布它们的白帆,好像海鸟集体迁移,举族齐飞。
晚上八点钟,机器停了,我和伊弗上了一条舢板,这次是他拽住我,要把我带回我的家。
陆地上,有一股儒湿的干草香。皎洁的月光把山路照得很亮。我们直接上山去找菊子,我把她扔下这么久,几乎有点内疚,但没有表露出来。
抬眼看去,我远远认出了我的小屋。高高地栖在山上。它做着门窗,灯火辉煌,她们正在弹琴。我甚至瞥见我那菩萨的金色脑袋,夹在他那两益长明吊灯灼灼发光的小火苗中间。接着,菊子也出现了,在阳台上,形成地道的日本女人的剪影:美丽的鸡冠形发髻,长长的下垂的宽袖,她凭倚阳台,像是在等待我们。
我进门的时候,她有点犹豫地过来抱吻我,但温柔可爱,阿雪则奔放得多,她伸出双臂把我紧紧搂住。
我重新见到这个我几乎已忘掉其存在的小屋,并没有感到不快,我惊讶地发现它还属于我。菊子在我们的花瓶里插上了美丽的鲜花,好像为了庆祝节日,她把发型梳得更大了,还穿上了她最漂亮的袍子,点燃了我们的灯。她从阳台上已经看见胜利号开出,希望我们能很快回来,准备工作结束后,为了等待的时候不觉无聊,她和阿雪一道练习吉他二重奏。和我的估计完全相反,她既没有提问也没有责备。
“我们懂,”她说,“那么可怕的天气,得乘舢板在停泊场横渡那么长的距离……”
她微笑着,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姑娘,今天晚上,要否认她可爱是很困难的。
于是,我宣布马上去长崎游逛,我们要带上阿雪、菊子的两个表妹——她们正好在,还有其他的邻居小姑娘,只要她们乐意,就一道去。我们要买最稀罕的玩具,吃各种各样的点心,我们要痛痛快快乐一乐。
“我们来得真凑巧,”她们高兴得跳起来,说道,“我们来得正是时候!跳龟寺正好有夜间朝圣!全城的人都会去的。所有结了婚的伙伴刚才都已一同出发,X.、Y.、Z.、都姬、风铃草和长寿花那一大帮,还有那位长脚朋友。她们俩,可怜的菊子和可怜的阿雪,前一阵一直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因为我们不在,也因为梅子太太吃了晚饭就头晕和昏厥……”
阿妹们赶快梳妆打扮。菊子已经准备好了,阿雪忙不迭地换袍子,她穿上一件灰鼠色的,又求我为她系好美丽的黑色夹桔黄色缎子腰带上鼓起的结,在她的头发上,高高地插着一支银色绒球。我们点燃小棍顶端的灯笼,糖先生为他的女儿向我们表示感谢,没完没了的感谢一直把我们送出门,在门口又是匍伏下拜。在清朗、柔美的夜色中,我们高高兴兴地离家而去了。
果然,底下城里是一派节日的活跃景象、街上人山人海,人群涌过,像一股欢乐的、缓缓流动、起伏不定、高低不平的波浪,但统统流往同一个方向,一个唯一的目的地。人群中发出一种巨大但却轻微的嗡嗡声,盖过了欢笑和低声交换的寒暄声。到处都是灯笼……我一生中,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五颜六色、这么复杂、又这么奇形怪状的灯笼。
我们随着人群,仿佛随波逐流,又像是被人流卷着走。一群群各种年龄的妇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特别是许许多多阿妹,都在头发上插了鲜花,或者像阿雪那样,插上银色的绒球。那些不够端正但却可爱的小脸,像初生的小猫一样细眯眯的小眼,圆而苍白的脸颊,有点松弛地垂在半张着的嘴唇边。然而,由于她们的稚气和笑容,这些日本小女人还是挺可爱的。至于男的,有许多人戴上了圆顶帽,为的是给本民族的长袍增添点豪华气派,且使这些快活的五类更像马戏团的猴子。他们手持树枝,有时干脆是小灌木,上面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灯笼——有的像虫,有的像鸟——和枝叶夹缠在一起。
我们愈向寺庙的方向行进,街道变得愈加拥挤,愈加喧闹。现在,沿着房屋支起了无穷无尽的货架,上置各色糖果、玩具、花枝、花束、面具。尤其是面具,整箱、整车的面具,最多的一种画着惨白、狡猾的怪脸,龇牙咧嘴地扯着死人的笑容,还有一双直挺挺的大耳朵和献给谷神的白狐的那种尖牙齿。其他面具,有的象征神明,有的象征鬼怪,全都是青灰脸色,肌肉痉挛,面目狰狞,还有着真正的毛发。任何人,甚至孩子都买了这些吓人的面具戴在脸上。人们还卖各种乐器,有许多声音古怪的玻璃喇叭,但今晚的喇叭特别大,至少有两米长,吹出的声音不再像从未听过的,倒像是在肥大的火鸡群中听见了吓唬人的咯咯声。
在这个民族的宗教娱乐中,我们不可能进入这些充满奥秘的事物的深层,我们没法说清玩笑到哪儿结束,惊吓打哪儿开始,所有这些传统和习俗积淀在日本人头脑里的东西,其源头对我们而言完全神秘莫测,连最古老的书籍也只能作些表面的、似是而非的解释。因为我们和这些人太不一样了,我们在他们的快乐和欢笑声中走过,却不怎么理解;他们所乐的往往与我们的正相反……
我们继续跟着人群走,两个两个地拉着手,以免走失。菊子和伊弗,阿雪和我,两个表妹,草莓和百日草在我们照看下,走在我们前面。
沿着通往寺庙的街道,有钱人在他们屋子里放着一列列插着花的花瓶。这个国家的所有住房都有厂棚的格局,它们那种类似货摊和讲台的门面很适于展示精美的物品:人们把门窗全部敞开,里面却张起帷幕把居室深处遮得严严实实。这些通常是白色的帘子前面和离经过的人群稍后的地方,端端正正排列着展品,让吊灯照得明晃晃的。花束里几乎没有花,只有叶子,有的柔弱、罕见,是十分稀有的品种;其他的似乎是故意从最普通的植物中选择的,却布置得别具匠心,使之高雅脱俗、面目一新:一些普通的生菜叶,一些摞起的大卷心菜,在一些绝妙的瓶瓶罐罐里,摆出非常优美的造型。所有的花瓶都是铜制的,可是,人的想象力千变万化,其构图也层出不穷,有的造型复杂、屈曲弯扭,其他大部分却轻巧、简单,但简单得那么讲究,以致在我们看来,像是从未见过的新发现,好像一切现成的概念都为形式所推翻……
在街道的一个拐弯处,我们幸运地遇上了胜利号的几对已婚伙伴——长寿花、都姬、风铃草们!你们好哇!阿妹们彼此行礼,相互表达重新会面的快乐,然后,结成一大帮,跟着不断扩充的人群,继续向寺庙走去。
街道顺着一道斜坡上升(因为寺庙总是建在高处),随着一步步往上走,在彩灯和服装的奇景之外,又增添了另一景象,即雾气朦胧的、发蓝的远景:整个长崎,连同它那些佛寺、山峦和铺满月光的平静的海水,和我们同时升入空中。即令是慢慢地、一步步往上走,这景象却是突然在周道出现,在一幅巨大的半透明的背景包围下,全部近景中都闪动着红色的灯火和五颜六色的小旗。
我们无疑已走近了,因为这儿有佛地的巨型花岗石建筑:阶梯、牌楼、怪兽等。我们几乎是被与我们一道上来的信徒们的洪流推着走,此时也就由不得我们不去爬那一长串台阶。
我们到达了寺庙的大院。
这是今晚的奇景中最后的,也是最令人惊叹的一幅图景。——既明亮又幽深,奇幻的远方为月光所照亮,上面是参天大树、祝过圣的大乔林像穹顶一样伸展着它们黑色的枝条。
我们全都坐下了,和我们的小阿妹们一起坐在院子里一家临时茶舍的饰有花环的帐篷下。我们置身于大阶梯高处的一片平台上,人群还在继续沿着阶梯往上涌。我们在一座牌楼底下,它以巨兽般的粗笨僵硬,庞然矗立在夜空之中。我们同时又在一只怪兽脚下,它向我们俯下那石头巨眼的目光、那不怀好意的鬼脸和笑容。
在这节日梦境般的背景上,牌楼和怪兽是近景中的两大主体;它们以有点令人目眩的大胆,凸现在整个蓝灰色的远景、空气与太虚之上;它们后面,长崎垂直地展示开来,在透射着无数彩色灯光的黑暗中,给描绘得不甚清晰;然后是群山在布满星斗的天幕上勾画出它们犬牙交错的轮廓:重重叠叠蓝青色的远山、层层折折半透明的峰峦。停泊场也显露出了它的一角,非常高。很模糊,很苍白,像云中的一片湖,只能从月光的反射,依稀分辨出哪儿是水,是月光使水面如一块银色的台布般闪闪发光。
我们周围老有玻璃长喇叭的咯咯声。一群群彬彬有礼而又无所事事的人,如走马灯中的影子一样往来穿梭;一群群稚气的细眼阿妹,她们毫无意义的微笑是那么纯真,梳得光溜溜的漂亮发髻上,插着银色的假花;其丑无比的男人们,用小棍的顶端挑着鸟、虫和偶像形状的灯笼,来回闲逛。
在我们后面,庙门大开,灯火辉煌,在神明、鬼怪及宗教图腾所驻足的金光闪闪的佛堂里,和尚们排成长列一动不动地坐着。人群带着嬉笑和祈祷的嗡嗡声,紧紧挤在和尚们周围,大把地扔出捐款;伴着连续不断的声响,金属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