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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和紫久这对夫妻昨天离婚了。夏尔·N.和风铃草的家庭生活也弄得相当糟。他们和那些身穿灰色斜纹布套服的小矮人,那帮叫人无法忍受的包打听和敲竹杠的家伙——即警察——之间有些麻烦。那些家伙恫吓他们的房东(这个卑躬屈节的民族外表殷勤,骨子里却对来自欧洲的我们怀有深仇大恨),要房东把他们从家里捧出去,结果他们不得不答应住进丈母娘家里,处境十分难受。而且夏尔·N.觉得自己上当了。他对其余的也不抱幻想:勘五郎先生给我们提供的这些对象,都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可以说,都是些生活中已经有过一个、甚至两个轻佻故事的小女子。因而,他有点怀疑是很自然的……
Z。……和都姬的日子过得也不顺当,经常吵架。
我的婚姻保持了更多的体面,却并不因此少些烦恼。我也曾想到离婚,但找不出一点正当理由来如此这般羞辱菊子。特别是,有件事阻止了我这样做:我和民事当局之间,也出了点麻烦。
前天,十分激动的糖先生、几乎晕倒的梅子太太和眼泪汪汪的阿雪小姐,一阵风似的上楼到我家。日本警察局来过人了,把他们大大吓唬了一通,就因为他们在欧洲租界之外,让一个不合体统地与日本女子结婚的法国人这样住下了。他们害怕受到追究,低声下气地说了无数客气话,为的是恳求我搬走。
第二天,我让那位长脚朋友——他的日语说得比我好——陪伴,到民事办公室去,准备在那儿干一仗。
这个讲礼貌的民族,语言中是没有辱骂之词的。人们怒不可遏时,只能满足于用随意的你和不客气的动词变位来对待无耻之徒。我坐在办理结婚登记的桌子上,在全体目瞪口呆的小官员当中开口说话时,用的就是这种措辞。
“为了能安安静静呆在我所居住的郊区,需要给你们多少酒钱?你们这群比街上的脚夫更卑鄙的家伙!”
默默无言的愤怒,一声不响的惊愕,大吃一惊的尊敬。
“肯定的,”他们终于开口了,“我们会让正派的人安安静静过日子的,我们甚至求之不得。只是,为了服从国家的法律,你本该到这儿来报告你的姓名和与之成婚的那个年轻姑娘的姓名……”
“啊!这太过分了!事实上,三个星期以前,我已特地来过了,你们这些混蛋!”
于是我自己拿过民事登记簿翻阅,找到了那一页,上面有我的签名,旁边是菊子那小小的天书般的签名。
“喏,瞧吧,你们这些笨蛋!”
一位高级主管突然进来,这是个身穿黑色礼服的可笑的小老头,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见了这儿发生的一切: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你们对待法国军官怎么如此无礼?”
我用比较礼貌的口吻对这个人讲述了我的情况,他则连声道歉和许愿。全体小警察都俯伏在地叩拜不止,我们神气十足、表情冷峻地走了出去,连礼都没还。
糖先生和梅子太太可以得到安宁了,再也没有人来和他们纠缠了。
三十一
胜利号暂油船坞期间,我们远离了城市,两三天以来,这成了我不去修善寺看望菊子的借口。
然而在船坞呆着也很无聊。一清早,大批矮小的日本工人便涌上船来,他们像法国兵工厂的工人一样,随身带着放在篮子和葫芦里的午餐。但总有一种卖苦力的可怜人的味道,到处钻营打听和阿谀奉承者的味道,令人想起仓库里的耗子。他们先是悄没声儿地溜进来,慢慢往里渗透,不一会儿就发现到处是他们的人了。在船的龙骨下面,在货舱的舱底,在升降口里面,他们锯呀,敲呀地修补着。
在这暴突在岩石和茂密的绿丛之外的地方,天气热得无以复加。
在两点钟的烈日之下,我们遇上了更加离奇、更加悦目的入侵:即金龟子和蝴蝶的进犯。
好些罕见的蝴蝶,如扇面上画的一样,有一些全身黑色,莽莽撞撞向我们扑来,它们是那么轻盈,似乎那微微颤动的大翅膀整个连在一起,根本没有身体一样。
伊弗瞧着它们,十分吃惊。
“啊!”他带着孩童的神情说,“我刚才看见一个这么大的,一个这么大的……它让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一只蝙蝠要和我过不去。”
一个信号员逮住了一只十分特别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来,夹在他的信号册里,好让它变干,就像人们夹花一样。
另一名水手由此经过,用他的军用饭盒捧着一份很瘦的烤肉,他用一种滑稽的眼光瞧着蝴蝶说:
“你把它给我倒不赖,瞧……我会把它烧熟了吃!”
三十二
八月二十四日
我扔下我的小房子和菊子快有五天了。
从昨天起,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台风过境或即将过境)。我们夜里作好了战斗准备,固定顶桅,放低横桁,采取了所有对付大风浪的预防措施。蝴蝶不再来了,但一切都在我们头上摇晃、扭动。在群山的悬崖峭壁之上,树木折断,草儿倒伏在地,模样好不凄惨。凌厉的狂风夹带着呼啸,使它们备受蹂躏。雨中,树枝、竹叶、泥土,也一齐落到我们身上。
在这满是可爱的小物件的国度,这种暴风雨显得极不协调,似乎它用力太过,声音也太大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大块的乌云滚动得飞快,以致下雨的时间变得短了,说下就下,转眼就停。于是我想去我们上头的山里,在湿漉漉的碧树丛中散散步,山茶树丛和竹林之间,有一条小径直通山巅。
……为了避开一场大雨,我躲进一座古庙的院子。古庙荒无人迹,湮没在半山腰一片枝叶阔大的百年老树林中,沿着花岗岩石阶拾级而上,穿过古怪的牌楼——和克尔特人的巨石遗迹一样已经剥蚀了——便到了。院子里也已杂树更生,一片浓绿,光线暗淡,一阵暴雨落下来,还夹带着树叶和拔起的苔藓。一些花岗石怪物,以我们从未见过的姿势坐在各个角落,扮着像在狞笑似的鬼脸。他们的形象显示出某些无以名状的奥秘,在这风的哀号和乌云及枝叶覆盖下的昏暗中,令人不寒而栗。
当初设计这些庙宇的人们,想必和如今的日本人很不一样,他们到处建造这种寺庙,让它们充斥全国,连最偏僻的角落也不漏掉。
一小时以后,就在这刮台风的一天的黄昏,仍在这同一座山上,我偶然来到一些酷似橡树的树下,它们被风吹弯了腰,树下的草丛则波动起伏,东倒西歪……在那儿,我突然清晰地忆起了林中大风给我的第一个印象——那是二十八年前,在圣东日的利摩瓦兹树林①,我童年时代的一个三月里。
①圣东日,法国西部地区,夏朗德省沿海一带。利摩瓦兹树林是作者一个友人家里的产业。
风在地球的另一面呼呼地吹,那是我在乡间第一次亲眼看见刮风。如梭的岁月飞逝而去,从那以后,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日渐消亡了……
我太经常地忆起童年,的确,我总在反复讲童年的事。我仿佛只有那个年代的印象和感受。那时我所看到或听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都有着无限幽深、无比奥妙的内涵,如同情景的复苏,如同对已往生活的召唤,抑或如同对来世生活的预感、在梦想之乡中对未来生活形态的揣测,再就是对各种奇迹的期待;人世与生活都将为我保留它们,等我长大成人以后再出现。好吧,我已经长大了,然而我一路上从所有这些模模糊糊隐约可见的事物中却一无所获。相反,我周围的一切渐渐越缩越小,越来越暗淡,记忆变模糊了,远景慢慢闭合,只见前面一片昏黑。我永远回归为尘上的时刻不久就会到来,我将离去,却不曾弄明白我童年时代所有这些奇迹的神秘来由。我将怀着惋惜之情离去,惋惜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是我所寻找的归宿,什么样的人是我强烈渴望且永远拥抱的生命……
三十三
糖先生用他的笔尖饱蘸中国墨汁,气概不凡地在一张漂亮的和纸上画了两只可爱的仙鹤,并以最殷勤的态度送给我作纪念。它们就挂在那儿,在我船上的舱房里,我一瞧见它们,就想起糖先生提笔作画时那副挥洒自如的样子。
糖先生调墨汁用的小盅,本身就是一件珍宝。它用整块的玉,刻成一个小池子,边缘雕出山石嶙峋的形态,上面还有一只小小的蛤蟆妈妈,也是玉雕的,它探身向前,仿佛要跳进糖先生蓄有几滴波黑汁液的小池内洗澡。这只蛤蟆妈妈有四个同样用玉雕成的蛤蟆孩子,一个爬在它头上,其他三个钻在它肚皮下面嬉戏。
糖先生一生中画过许许多多仙鹤,他的确擅长表现这种成双作对的禽鸟,要是可以这样表现的话。日本人中很少有人能以如此迅速、如此潇洒的方式阐发这一主题:先画两只鸟喙,再画四只脚爪,然后是鸟背、羽毛。他一只手姿势优美地握着笔,啪,啪,啪,熟练地涂上十几下,好啦!而且总是很成功!
勘五郎先生说,——除此他就没别的话好说了——这份才能从前给糖先生帮了大忙。意思是梅子太太,似乎……天哪,怎么说呢……谁能料到,眼前这样一位如此虔诚,如此庄重,眉毛剃得如此一丝不苟的老太太……总之梅子太太,似乎从前接待过许多先生,一些总是单独来访的先生,这事颇费思索……每当梅子太太忙于接待一位客人,如果又出现一位新来者,她那机敏的丈夫为了让他等候,为了在候见厅里缠住他,留住他,会立即为他画几只姿态各异的仙鹤……
这就是为什么在长崎,某个年龄段的所有日本男人的收藏中,都拥有两三幅这种小小的、体现着糖先生的优异才能和个性特征的绘画的缘故。
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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