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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八门冥思遐想了,不知道什么触动了心怀,眼角沁出了泪花。戴潘相对而座,哑然半晌起身告退。当他撩起门帘一脚跨出门槛时,很清楚地听到身后的长叹:“唉!最迟后天子时。”
从海莲开来的日军是整建制的一个大队,经由大肚子川直奔安城县。而保卫团于前一天赶到老虎窝,两百来号的人马并没有驻扎在小街,而是悄悄躲进了北沟。戴团长下令封锁了所有出入北沟的道路,以防走漏风声。偃旗息鼓的措施收到了奇兵的效果,枪声打破了旷野的宁静,借着漆黑的夜幕,保卫团伏击了日军。这场发生在老虎窝和兴东岭之间的战斗,前后历时不过半个小时,场面并不激烈,以至于在后来的史料没有详细记载,只是说保卫团半夜伏击河本大佐部。日军确实训练有素,迅速成展开队型,以凶猛的火力还击。保卫团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短短几分钟,火力就被鬼子给压制了,他们全都缩脖身子下沉,哗哗哗的弹雨蝗虫一般掠过头顶。顷刻之间,保卫团就溃散了,戴团长边跑边想:完了完了,我得死了。
日军并没有追击,击溃了伏兵后继续前进。但他们更加小心谨慎,士兵之间间距很大,猫着腰成一路纵队前进,队伍里没有声响没有光亮,如一条黑蛇迤逦游动。转过了河口处的山脚,前面的视线变得豁然开朗,公路的左侧是铁路线,右侧是平缓的河套,眺望前方隐约可见安城县上空微红色的灯火。河本大佐长舒了一口气,正要命令队伍全速前进,这时前方又响起了枪声。河本稍微一怔,立刻就辨认出枪声是从先头部队发出的,歪把子机枪和三八步枪劈头盖脸地扫射起来,这边叮叮咣咣打得热闹,对面却没有还击,河本感到了疑惑,下令停止射击。枪声一停,前面的水沟里爹呀妈呀地传来哭喊声。费了好大劲儿,河本才搞清楚对面是专程来欢迎日军的。日本兵推搡过来一个打头的,河本用手电在来人的脸上晃了又晃问:“你的什么人的干活?”
“来接长官的。”
“啪”地一记耳光打将过去,“叫皇军!妈的。”打人的是日军随行的翻译。那人越急越说不清楚,呜呜咽咽的说了好半天,好歹说明了这一伙人共是七个,领头的是商务会会长,说要效犬马之劳带皇军进城。
日军抵达安城县城外已是后半夜。云朵缝隙露出了幽深碧蓝的天幕,一弯残月在云层里时隐时现,而移散着的乌云像湖中游动的怪兽,稀疏清冷如无奈的眼睛。河本大佐拄着军刀站在东辽河南岸,沉稳地望着河对岸的城池,时明时暗的月色映照着懵懵中的安城县城,黯淡的灯火宛如婴儿一般沉睡。河本并不轻信用脑袋担保的承诺,再三询问带路人,才决定渡河。日本士兵踏着松软的河滩趟过了没膝的河水,河本的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
天近拂晓,安城县的枪声彻底粉碎了所有人的梦,就连嘴里含着母亲乳头的婴儿也不例外。人们全都醒来了,像无助的羔羊一样向房屋深处蜷缩,没有人说话没人点灯,连病人也停止了咳嗽呻吟,昏迷不醒的垂危老人也恢复了神智,人们来不及藏匿财物粮食,只能聆听满街巷涌动的脚步声呼喊声。城墙四门、大小十字街、各个路口都设了岗,县政府和警察局里有人在抵抗,呼啸而尖利的子弹打烂了门窗,墙壁俨如马蜂窝一样,县政府里有人在最后一刻企图纵火,但是手榴弹粉碎了最后的挣扎,尸体血肉模糊无从辨认,免去了被悬头示众的结局。炸死在县政府的英雄没人知道是谁,但是肯定不是县长仲慨然。警察局的守卫者被活捉了,日本兵毫不留情地倒拖着他来到十字街,这个人的腿已经折断了,鬼子兵简直懒得使用刺刀子弹,两只狼狗顷刻之间就将他撕碎了,惨叫声回荡在安城县无限秋意的黎明。商务会长等人吓得面如土色,呆立一旁瑟瑟发抖,有人当场吓得尿湿了裤子。
在老百姓眼里,头带钢盔的日本兵仿佛从天而降,皮鞋喀嚓喀嚓直响,膏药旗触目惊心。日军在县高小院子里扎下了营盘,而这里两天以前还是安城保卫团热火朝天的营房。趴在自家门缝儿向外张望的人们,为物是人非而暗自唏嘘,他们想不到堂堂的戴团长正藏在茅草堆里惊魂不定。头戴钢盔脚蹬大皮鞋的日本兵持枪站立在县高小的大门旁,步枪刺刀发出阴森森的光芒,学校房顶上架起了机枪。占领军是谨慎的,派人把守县高小后院的水井,害怕有人投毒,其实对于老百姓来讲,别说去投毒就是让他们走出自家院门都没有胆量。日军牵着狼狗巡逻,这使得县城本该此起彼伏的狗吠全都噤声息气。往日固定的晨曲出现了休止符,没有人敢担起扁担或者推起水车上街,这个早晨如墓地一样死寂。
第十九章(4)
日军对满城空寂的样子很不满意,命令商务会挨家挨户去通知。与其说是通知莫不说是踢打门板,满城响彻咚咚的砸门声,有人破锣破磬地嘶喊:“大日本皇军通知了,各家各户各商号听真——开门营业喽!”“不开门营业者——必有重罚啊!”街头出现了荒诞滑稽的场景,各商号店铺开门营业,各色各样的招牌幌子迎风招展,可就是行人稀少。往昔日热闹的集市空空荡荡,就连日夜笙歌的三趟房也门庭冷落,西康里的戏园子说书馆澡堂子冷冷清清。路人差不多由三种人组成:皮鞋哐哐直响的占领军、走家串户的商务会人员,再就是不
得已挑水推水的老百姓。次日中午,两顶草绿色的大帐篷出现了,崭新的帐篷和刺眼的太阳旗映衬着煤尘厚重的地面。帐篷下面摆了几张桌子,此时的日本人没有持枪荷弹,也不见了凶恶的狼狗,日本人的袖子上套着胳膊箍儿。晃来晃去的胳膊箍是白地红十字,有的日本人脖子上还挂着希奇古怪的软管子。商务会的人忙得满头大汗,领着鬼子去各家中药铺揪来了坐堂医生,戴绍庄也在内。安城县屁大个地方,老百姓很快就知道了日本人给人免费看病,有病的发药片,没病的好言安慰。就诊者稀稀落落,医生比看病的人多。
没心没肺的天空袒露湛蓝,疙瘩山上的榆枫斑斓,辉映着山下灰头土脸的民宅,萧瑟秋风袭来,摇动街边店铺的幌子。石破天惊般的声音冲破了寂静,站前广场爆发了震天动地的怒吼:“不当亡国奴!”“小鬼子滚回去!”
百十来个青年学生正在游行示威。日军赶来了,对峙了片刻,无情的枪声便压倒了呐喊,激愤被子弹击得粉碎。枪声骤然炸响,其狰狞可怖超乎想象。学生们反而怔住了,说不清他们的表情究竟是震惊还是木讷,随后的反应各异,有的掉头就跑,有的仍不知所措,还有的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子弹擦着路面迸发出急促的火花,树叶纷纷坠落;跳弹尖啸着扑向人群,扑上前的学生栽倒了。比枪声还凄厉的惨叫滑过凝滞的天空,瘦弱的身躯扑倒在地,赤子之血染红了大地母亲的胸膛。站前广场尸体横陈,再无一人,只有紫黑的血迹溅在树木和电线杆上,一摊一摊地淤积在马路上,空气中弥漫着雾一样的血腥味道。县城的人们都忘记了哭泣,躲在家里发抖,手捂着心口说:“太年轻了,可都是孩子啊。”
死难者都是赵成永的同学,县中的学生。如果不是父亲先一步赶到城里,赵成永也许成了枪下鬼。父子俩做了短暂的交锋,父亲讥讽道:“切,敢情你是国家栋梁?”
儿子振臂高呼:“打倒小日本!”
父亲扯住儿子的衣服,说:“咱有家有业,有房子有地,折腾不起。”
儿子想挣脱,说:“誓死不做亡国奴!”
父亲又说:“这江山谁来坐都无所谓。”
儿子跳着说:“社稷不保,匹夫有责!”
父亲大怒,抽了儿子一记耳光,说:“好,先打死你这个匹夫!”
赵成永被父亲拽走了,或者说被一步一步地打回老虎窝了。赵成永百般无奈,又不得不对老子俯首贴耳。对于他而言,国家的概念毕竟抽象,父亲才是真实具体的,也就是说爹比国家重要。他灰溜溜的不敢回头,愧对同学投来的鄙夷的目光。赵成永回了老虎窝,躲在家里核对帐目,这是父亲特意交办的。赵前辞退了姓田的帐房先生,说以后就由三子记帐吧。赵成永心灰意冷,希望去做一个茧蛹,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起来。赵成永现在住在西屋,原来是老金太太的房间,和他同一铺炕睡觉是的成昌、成和兄弟。父亲和二妈韩氏在对面的房间住,而四妹金菊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随着天气转冷,屋子里凉冰冰的。赵成永陷入了无休止的自责之中,僵冻得快要窒息了。白天,伏在八仙桌旁看那些无聊的帐目,巨大的家产丝毫没有打动他。夜晚根本无法入眠,整夜整夜地聆听窗外的风声雨声或者火车声,从冰冷的肌骨里感受那些声音。小四、小五的睡相越来越难忍受了,要么老是翻身,要么老说梦话,可他不忍碰醒弟弟。夜复一夜,赵成永听梦呓里面咬牙切齿,听房梁上的老鼠四下走动。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些欲哭无泪的面孔,他感觉那些灵魂在头上不停地盘旋,而且以一种质问的目光久久地逼视着他。父亲心明眼亮,向儿子灌输说:“别胡思乱想,管他谁当权呢,咱过咱的日子!”
令赵成永无法想象的是,在一个结冰的早晨,衣衫褴褛的戴潘蹀进了日军驻地。日本人不计前嫌,让戴潘感激涕零,河本大佐甚至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给予他的待遇是加官进爵。戴潘也曾烦恼过、惶惑过,而现在释然了,投敌变节的也不止他一个,连张海鹏、吉兴、于芷山等达官显贵都投靠关东军了。变节没什么不好,有吃有穿又安全,最重要的是能活命,再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老婆孩子比国家民族重要百倍。国家和民族都是虚的,只有他自己才是真的。戴潘心想:也许有人背后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