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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爹娘救助的那人那马,猛地有一道电光划过:莫非是张作霖?一定是他,张作霖!命运真会开玩笑,一匹马竟改变了他的一生!哦,那匹马的名字叫“踏雪嚼云”吧?阴错阳差间,他成了张作霖的敌人,在两军阵前撕杀。金首志连连苦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石子,在岁月之河的冲刷下,忽而处在河的中央,在漩涡里挣扎,忽而又偏移到了岸边,缄默无闻。历经
了太多太多的磨砺,身不由己,起伏不定。窗外面孩子们在嬉戏,童音声声入耳,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老了。
潮水峪回不得了,悄悄写了封信寄去。提笔时想,秋月还不得急疯了?但是他忍住没留下地址,只称自己在唐山。无所事事中,盘缠见少,旅店老板的脸越拉越长,金首志清楚,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心里打着腹稿,盘算如何脱身。不想,有人找上门了,来人是吴金贵。两人见了,抱头痛哭一场。吴金贵带来了新消息,说奉系军队已退回关外,通缉令已经作废了。吴金贵结清了欠账,两人上街去吃饭。两人高兴,不免贪杯,话说的也多。吴金贵说他去了潮水峪,读了金首志给胡秋月的来信,猜测到了他的藏身之处。吴金贵有意谈起将来,说旅长凭你的文武韬略,得做番大事业才是,切不可心灰意冷,更不可终老田园。说到激动处,拍着桌子叫道:“大哥,该不能给他们卖命了。”
金首志点头:“你说的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金首志说:“唉,列强环视。”
吴金贵打断了金首志的感慨,说:“有人想请你出山。”
金首志问:“做什么?”
“办报纸。”
“办报纸?”金首志笑了,“不是开玩笑吧?”
《光华》报是家地方报纸,发行量不大,读者群主要是知识界和小市民。金首志做了报馆的老板,公开的身份是社长,一贯持枪纵马的他,居然舞文弄墨起来。一想起这个,自己都觉得可笑。《光华》报是由吴金贵出资开办的,金首志纳闷吴金贵哪来的这么多钱。吴金贵不想说破,就打个马虎眼,说大哥别问了,为老百姓说话会有人撑腰的。吴金贵现在住在天津,很少来唐山,报纸的事情一古脑地交给了金首志。尽管如此,他对报纸的情况仍十分了解,因为采编人员几乎都是他招募来的,所以消息灵通得很。
《光华》报馆是处独门小院,庭院里绿荫匝地,头顶上的核桃树柿子树上悬挂着青青的果子,总让人想入非非,使人总有跃起来摸一摸的念头。从春到秋,茂盛的枝叶伸到墙外去,空气中传播着一种让人兴奋的东西。新兴的工业城市总是那样的繁忙,有开滦煤矿、有工厂还有海港。早晨和黄昏,城市弥漫着浓郁的煤烟味,煤烟味把城市呛得沉甸甸的。在充满浓重而时髦的工业气息里,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律步履匆匆,看上去呆头呆脑。
《光华》报馆在闹市区里,离铁道线还有一段距离。但是,金首志还是能听见汽笛的声音。不过在嘈杂的氛围里,汽笛的声音显得很微弱而有韵致,简直像秋月的梳妆盒发出的声响。金首志送给老婆一个漂亮梳妆盒,描金的漆面,内设八音盒,打开之后就会发出悦耳的声响,叮叮咚咚的像是溪水潺潺。秋月喜欢这个梳妆盒,梳妆之后,必定要拧好发条,不多不少要拧上六圈。这样,每天早晨,流畅的溪水声就会如约而至。在轻灵的乐声里,金首志一边洗漱,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天色,映入眼帘的是教堂以及水塔的尖顶,还有那围着尖顶飞翔的鸽群。胡秋月来唐山一年多了,已经做了母亲。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安宁之中,咿咿哦哦地和怀中的小儿说话,儿子小名叫铁蛋,大号金铁磊,孩子爹说好男儿都是铁,男孩子就得结实些,抗摔打才是。
金首志手头阔绰,常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家。胡秋月看了心疼,又不便说什么。其实在骑兵旅的时候,金首志纵容部属倒卖烟土,发了不少横财,只是老婆不知而已。家里新添置了一架留声机,曼妙的歌声低吟浅回,像什么东西在五脏六腑里挠动。听得最多的歌曲是那首《燕双飞》:
画栏人静晚风吹,
记得去年门巷风景依稀,
绿屋庭院,
细雨湿苍苔,
吊梁晨冷春如梦,
且衔得亲泥筑新巢,
傍翠微夕厢隐出,
英花老景物全非,
杜语声声唤道不如归……
淡淡的忧伤随着旋律蔓延,感动总是扑面而来。有几回,金首志神色黯然,倏然似有领悟。想到生命的脆弱,想到世事的阴晴圆缺,不知多少岁月已流走,而又有多少时光还在消逝?季节轮回,风雨涤荡,红尘依稀可寻。沏一壶热茶,沉浸于留声机颤颤播放的曲调,想象那春华秋月、满城雨声。眼里慢慢飘来一柄油伞,俨如云朵般游走。路柳摇曳,雨滴清新。油伞之下,玉手高擎,眉睫盈盈……
胡秋月看着丈夫出神的样子,忍不住问:不好听吗?她指的是曲子。金首志摇头,所问非所答地说:“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胡秋月不懂男人的话,但是直觉告诉她,男人又在想那个苗兰了。她不好说什么,止不住有泪雾袭来。金首志看看妻子,叹曰:“落落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第十四章(5)
新习惯居然这样容易养成,安逸确实比流离舒坦,这是金首志一生中最安稳的时期。整个神经松弛下来,就禁不住想起老家来,接连去了几回信,大体知道了家中的变故,父亲早故去了,母亲和姐姐的生活还不错。他托付可靠的人专程去了老家,送去了银票,略解内心歉疚。故乡遥远着,但足够亲切,他在信中诚挚地邀请他们来唐山作客,路资由他来付。秋月是娴静的,总会恰倒好处地递茶倒水,体贴到无微不至。金首志时常诧异,他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世俗之人,太容易满足了,原来的压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他甚至想到,生活
本来就是简单的,为什么非要把它弄复杂呢?但是金首志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既是鼓动下属,也是勉励自己。这些年,他又读了不少书,人更添了儒雅之气。印刷厂是每天必到之所,他喜欢浓郁的油墨清香,喜欢那些有趣的铅字,看着一张张报纸从印刷机里翻滚出来,就感觉安稳。金社长本不是写文章的高手,半路出家却有极高的悟性,可以说有与生俱来的新闻敏感性,常让同事吃惊不小。金首志讨厌花里胡哨的文风,推崇单刀直入似的思辩。那天有一个瘦得像钢笔似的男人来报社,和金社长探讨新月派诗歌之主张,请求开个专版予以声援。形销骨立的诗人恭恭敬敬递上几首爱情诗,金首志并不怠慢,逐行逐句地拜读,很是认真,他从来不怠慢作者。诗人眼巴巴地等着金社长的赞扬,赞扬他的新诗或者别的什么,不想金社长轻轻吐出两个字:“矫情!”
诗人不高兴了,极其失望地说:“看来你也是个俗人,爱情是崇高的。”
“国家快完蛋了,还写这玩意儿?”金首志拍拍那瘦削的肩膀,说:“兄弟啊,笔应该是利器,多点报国之心吧。”
金社长掌控的《光华》报有些硬邦邦的,没有文学青年的用武之地,没有风花雪月的柔媚之气,全是铿锵掷地的金石之声,最出彩处在于点评时政,笔锋犀利,痛击时弊。办报之初,就推出《开滦煤矿惨剧之调查》、《直隶兵灾考》、《青岛工人被杀详情》等多篇文章,读者无不心惊肉跳,报纸发行量激增,连天津《大公报》这样的巨擘也为之侧目。三一八惨案之后,举国哗然,《光华》报赫然刊出标语:逐日兵出奉!请段贼滚蛋!该报详尽分析了局势,提出“反驳列强之通牒”、“固大沽之国防”、“反对日舰援助奉军上陆”、“追究段执政府之责任”等多项主张。一时间,《光华》报名声大噪,远播平津,由此引起了当局的注意。
第十五章(1)
1926年奉天势力空前膨胀,在平定了郭松龄部的倒戈之后,张作霖联合吴佩孚、阎锡山,以“反赤”为名大举进攻冯玉祥的国民军。4月间,张学良、韩麟春率部第三次出兵山海关,重新占领了平津地区,此后相继攻克南口、张家口。在奉军节节胜利的鼓舞下,东北地区尚武之风日炙。这天,王宝安匆匆来县城找赵前。女婿跑得气息不匀,话说起来没头没脑:“不好了,宝林跑了。”
“嗯?”赵副经理脸色阴沉。
“说是去奉天了,留了封信。”
赵前接过信笺飞快地看了看,眼睛一亮,脱口赞叹道:“好小子,有志气!去东北讲武堂了。”
女婿说:“走得够远。”
赵前说:“你懂个啥?丫头要浪,小子要闯!老虎窝不出几只老虎还成?”
“俺爹知道,上老火了。”
“别提你爹!”赵前怒气难平,不失时机地挖苦道:“嘿,好歹儿子比老子强!”
王大猫本来就嘴笨,这会更不知说何是好,直到接过岳父甩过的一只洋烟卷儿后,才稳住了心神。香烟吞进肚,有了胆子,问:“爹,讲武堂是啥名堂?”
“培训武官的地方,军校。”
有无知才显衬出高深,赵前说:“少帅学良就是打讲武堂出身的,没出息的人想念还念不上呢。”“嗯,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宝林一毕业就是个营长,少校哩。”赵前越说兴致越高:“奉天还有航空学校哩,开飞机的。咦,宝林考的第几期?炮兵还是工兵?”赵前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关于炮兵还是工兵的问题根本就不该问女婿,问了也白问。他瞥了眼憨头憨脑的大女婿,起身踱步,像是自言自语:“我寻思,大帅进北京城没准要坐龙廷的,要是……”赵前站住了,打住了话头。
赵某人的态度对王家还是有影响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