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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冰花出阁以后,赵金氏在安城县小住了几日,新鲜感一过,她便张罗回老虎窝,说:“不行,我得回家去了。”
“这不也是你的家?”赵前不满意:“你这个娘们儿!”
“俺娘也要回。”赵金氏说的是实话,老金太太随姑爷闺女住进了县城,心里闹得慌,总问闺女:“谁这么坏呀?好端端的非叫咱搬家。”老得像小孩子的金老太太,全神贯注地摆弄自己的包裹,念叨:“咱回老虎窝吧。”
赵金氏住在城里时,男人也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一般都是醉醺醺的,倒头就睡,于房事上面的兴趣锐减,即便做了也是敷衍了事。赵前面对两房老婆有点儿犯难,这头是霸气的大老婆,那边是娇滴滴的小媳妇。金氏和韩氏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平时也不大说话。赵金氏对小女人走路屁股扭三扭的德性深恶痛绝,但她心里有谱——自己一大帮儿女,又有房子又有地,还怕你骚上天去?赵韩氏畏惧赵金氏的冷漠,内心却打定主意,老牛还喜欢吃嫩草呢,你还打死我不成?
第十三章(5)
赵金氏深爱男人和他们的家,她所要的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想要的生活,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然而她所担心终于发生了,男人并不想把她当做唯一。金氏痛苦万状,又无计可施。按理说,女人笨些才好,女人温顺些才好,男人想怎么样尽可以让他信马由缰,而不去管他走得多久多远。可是金氏不笨,她联想到自己是他炕上枕头被褥,说啥也不能成为他的肉中刺。倘若不幸成为男人的肉中刺,那么吃亏总会是自己。想到了这一层,金氏也就只好委曲求全了,更何况对他顺从惯了。
赵金氏临回老虎窝时,对赵韩氏说要把赵成和抱走。小女人满口答应,说:“哎呀,让大妈带再好不过了。”瞧着韩氏欢天喜地的样子,赵金氏心里恨得直就痒痒。从本质上说,金氏和韩氏有仇,不要问为什么,这仇恨是天生的,就好比猫见了老鼠,一见面就有。金氏冷笑,心里想还反了你不成?!嘴上却说:“别光顾着乐,咱男人可得伺候好。”
小女人嗯哪嗯哪的唯唯诺诺,显得格外谦卑,透着谄媚。金氏看穿了她的伪装,充其量不过是表面的臣服,装装样子罢了。大娘子提出要走,韩氏怎么能不欢喜?脸上忍住笑,心里乐开了花,轻松感油然而生。金氏不太放心,敲打说:“老爷们年纪也不小了,别累着他。还有,你给我留点神,男人吃着盆里的惦记锅里的,可别让他再领回一个!”
金氏拿眼睛盯住韩氏,加重语气说:“男人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哼!”
大儿子、二儿子在外念书,半年才回一次,家里有些清冷,回到老虎窝的金氏备感失落。生火做饭都是赵百合、赵金菊姊妹的事,赵金氏专心致志地照料马兰和成和。赵前觉得老婆太累了,提议说雇个帮手如何,金氏反对:“这么多儿女不用,装个啥劲儿呀?平白无故地叫人家伺候啥?”
见老婆认死理,赵前就不再说什么。男人觉得女人太愚蠢,实在不可理喻,他已经懒得理睬她了。赵前从始至终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本来就反对闺女去县城读书,说女孩子家识几个字就够了。赵家所有的女儿习惯了父亲的冷漠,不敢当他的面笑,更不敢当面哭。闺女们见了父亲都紧张得要命,行动都极为小心谨慎。她们必须牢记父亲大人的教导,举止文雅,谦卑有加,一副自己管好自己的样子。所以,赵百合她们除了沉默外,大概只有听话再加上不惹是生非。
赵前有辆自行车,平时由赵百合擦洗。日子稍长,赵百合就敢骑了,先是在院子里骑,那天胆子一大,偷偷骑街上去了。赵百合的车技仅限于能骑不能下,她有些慌张,怕摔。摇摇晃晃的,引得路人侧目。自行车是稀罕之物,女子骑车更是前所未见,众人惊奇极了。街上有些不三不四的汉子,开心的不得了,吹口哨的有之,鼓掌的有之,一路尾随鼓噪。赵百合吓哭了,又怕摔倒出丑,硬着头皮蹬下去。吵吵嚷嚷间,围观的人越跟越多。恰巧有警察路过,上前一把揪住车子,以“伤风化”为由,将赵百合连人带车扣下。赵前闻讯赶来,才免于处罚。警察规劝说,好好管管你家女学生吧。赵前深觉丢脸,回到家,恶狠狠地踹了赵百合一脚,大骂她丢人现眼,训斥说:“什么男女平等?念书念斜歪了,越念越没羞!”
赵百合的学业就此中止,并牵连了妹妹。赵前宣布,从今以后女孩子不许进城读书。眼泪软化不了父亲,赵百合被迫缀学,回家操持家务,照看弟妹。当暮色笼罩小街的时候,赵百合站在家门口吆唤:“三子,赵三子吃饭啦……”
三子是赵成永的小名,赵三子很小就体现出领袖的气质。倒不是依仗老爹的权势,在老虎窝,小孩子之间信奉武力,谁的拳头硬谁的胆子大谁就是孩子头。赵三子是淘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正是七岁八岁讨狗嫌的时候。没上学堂的男孩子里,打架最狠的是赵三子,满老虎窝人没有不认识赵三子的,却很少知道他大号叫赵成永。等到赵三子打了别家的孩子或者惹了麻烦时,赵金氏再忙,也得腾出工夫揪着三儿子的耳朵登门道歉。人家说:“小孩子嘛,不算啥不算啥。”遇上会说话的主儿还会发出赞叹:“嗨嗨,小时流脓长大成龙啊。”赵三子成不了龙,每次闯祸回家就挨一顿胖揍。赵三子皮实着呢,母亲怎么打也不在乎,金氏的武器是炕上的苕帚疙瘩,噼里啪啦地把三儿子的屁股打得通红,边打边气呼呼地问:“你是不是滚刀肉?”赵三子竟咧嘴笑起来:“妈,啥是滚刀肉啊?”金氏气得大哭一场,这边还没哭完,那边三子躺在炕上睡着了。三姐赵百合平素和三子最好,就劝三弟:“别老让妈生气,”赵三子就奇怪:“我没让她生气呀,是她自个生气得呀?”金氏使出杀手锏:“等你爹回来就打断你的腿!”
老虎窝是围在土墙里的小街,商号陈列于两条马路交叉的十字街上。东西街南侧由西向东依次是阮家油坊、成运衣铺、佟木匠铺、养生堂药房、徐家大车店、王兴东商店、东兴长商店、邵家床子、宋家床子、张铁匠炉、毕家烧锅、连家大院,北侧向西排列赵家大院、小学堂、刘家馆子、李家床子、义兴和药店、德兴隆杂货铺、丰源长商店、崔家煎饼摊、阮家大院、刁家豆腐房、贺家点心房、村公署。老虎窝大大小小的已经有了三十多家买卖,四百多口人了。赵三子是不带笼头的马驹,不知深浅地快乐着。十几个小崽子们,无数遍在小街呼哨而过,舞枪弄棒,冲冲杀杀,闹得鸡飞狗跳墙。他们没有关于可怕的概念,不知道啥叫天高地厚。春天剜野菜爬树,钻进柳树毛子里吹柳笛儿。夏天,弹琉琉甩泥泡儿,洗澡摸鱼,打野杏掏鸟窝捕鸽子。秋天,偷地瓜掰苞米烧毛豆,扛着铁锹漫山遍野地挖田鼠,捉到田鼠后在尾巴上系上干草点燃,看惊悸的火球在旷野里飞奔。
第十三章(6)
大雪一下来就是冬天,穿上臃肿的棉衣棉鞋,踢毽子扔瓦片丢坑或者玩秫秸。在雪地里,正好扣家雀粘捕苏雀儿,有时也去砸冰窟窿抓鱼。撒尿成冰的数九寒天,冰层下的鱼处于休眠状态,鲇鱼嘎鱼泥鳅最多,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捞出黑鱼。跟大人打猎也不错,扛着土炮套狍子打野鸡。猎人都在冬季行动,动物要出来找食吃,视线空旷便于狩猎,而且猎物的皮毛整齐柔暖。捕鱼打猎既费力气又需要耐心,没有大人领着不成,孩子们觉得很受拘束,没有哪个孩子愿意听大人的呵斥。
柳津河一封冻,赵三子就成了木匠,吱吱嘎嘎地锯木板,叮叮咣咣地钉爬犁。冰上的游戏多的是,抽陀螺也叫耍冰猴儿。冰猴是上圆平下尖尖的木制圆锥体,尖顶顶端镶嵌铁珠,用鞭绳缠绕中间,猛力撒开使之飞速旋转,然后用鞭子抽打,使之在冰面上转个不停。最有趣的是当属耍子母猴,在大的冰猴空心里放一只小猴子,大猴子被抽动得飞转,小猴子也跳出来一同旋转;如果将冰猴上刻几个小孔,抽起来就会嗡嗡带响,这便是响猴子;将冰猴的平面涂上颜色,旋转起来色彩斑斓煞是好看,这种陀螺叫花猴。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各自鞭打自己的猴子,猴子或花花绿绿或嗡嗡蜂鸣,三五只相撞,被碰撞翻的退场,最后的胜利者称之为猴王。
“打滑哧溜儿”①是女孩子家的游戏,赵三子他们不屑于此。他们常去放爬犁,趴在爬犁上从坡顶往下放,闭上眼听得两耳生风,一路横冲直下,结果人仰马翻。男孩子们更热衷于滑“单腿驴”②,两脚并拢蹲在上面,双手撑着铁钎滑行,速度比爬犁快得多,也灵活得多。赵三子还喜欢蹬“滑子”,一脚底绑一块木板,木板底下嵌一两根铁条,另一只脚系一个脚蹬子,也就是一块皮子上反钉鞋云子,鞋云子的四五个齿朝向冰面。滑的时候,蹬皮子的脚在后头撑蹬,使得另一只脚滑行如飞。
新冻结的冰面像镜子似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清雪更好,这样的冰面一般都在活水附近。活水经常涌出,冻结后光洁如新,是滑冰的好去处。胆大的孩子总爱涉险,“单腿驴”划出欢快的刀痕,冰层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刺激非常。轰隆一声,冰面塌陷,赵三子跌落水中。小伙伴们哭声一片,赵三子挣扎着爬上来了,棉衣迅速板结成了铠甲,寒风灌满了领口。牙齿嘎嘎直打颤。筋疲力尽的赵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赵三子,背向刀割般的西北风大喊:“冻死我啦!”想撒腿往家跑,才迈上几步就一头栽进雪堆里。
赵三子感觉有湿热的东西落在脸上,睁眼一看是母亲在落泪,正举着油灯端详他。天已经黑了,妈妈手里的豆油灯忽闪忽闪的,将屋里染上一层虚幻般的光晕。定定神,他看见三姐百合正在对面的北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