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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上学不是错啊。”
赵财主的心病又不便说开,老牟拉了拉荆子端的袖管,低语:“别忘了,十块小洋的薪水啊。”又说:“李知事派你来的,说走就走?”
短暂失学之后,赵家姐妹重新背上了书包。书包很小,但是手拎沉重的石板。她们用画石笔①学写字,写满了就擦掉,擦掉了再写。学堂上一片写石板的声音,咯咯噔噔听来像群鸡啄米,那声音合奏起来很气势,也很悦耳动听,似乎还夹杂兴奋。荆先生领头吟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让荆子端动情的还是意境旷达的诗赋,“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下面跟着书声朗朗:“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在荆子端的诸弟子中,王宝林年龄最大。和赵成华他们相比,王宝林的个子高出一大截。荆先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格外关照王宝林,时常加些功课。终于有一天,荆先生去西沟找王德发。王德发吧嗒吧嗒地吸足了一袋烟,问:“荆先生,在你那里不是挺好么,非得去县城?”
荆子端:“不一样啊,老虎窝的学堂只是初小啊。”
王德发疑虑未消:“俺家二虎真是块料?”
荆子端点头,说:“你得送宝林去县里念书,跳级,不然就太晚了。”
王德发说:“俺寻思,大猫、二虎都是种地的命。”
荆子端一脸肃然:“我觉得宝林这孩子很特别,为人宽厚,天资聪慧,可别耽误了他。”
王德发这才下了决心:“好吧,就依了先生,送他去县城。”
秋天弥漫着腥涩的气息,慷慨的大地母亲正在分娩。高粱叶子蔫巴巴地枯萎绻缩,熟透了的大豆裂开了荚角,沉甸甸的谷穗晒弯了头。庄稼人起早贪晚地收割庄稼,不再有闲人耍钱嬉戏,连学堂也放假了。漫山遍野的庄稼倒在挥舞的镰刀之下,农人将苞米棒和高粱穗装上马车,将谷子糜子大豆打成捆运回场院。晴朗的秋阳下,场院上闪耀鲜艳的色泽,牲口拉着石磙子压圈,将高粱穗、谷子穗和黄豆角荚的粮食压落地上,若是没有牲口就得用连枷来打。果实脱粒以后,用长长的木叉颠落,谷草留起来喂牲口,剩下的秸秆当做烧柴。打场的最后环节是扬场,汉子们手持木锨一锨一锨地向天空抛扬,风将灰尘、壳子、瘪谷吹走,粮食落地成堆。苞米直接在地里掰棒,收回来放到院子房脊、幛子、墙头上晾晒,然后放进苞米楼子里去以利干燥,天冷了以后再脱粒。秋冬之交的女人更忙,除了推碾子拉磨生火做饭以外,还要抓紧添补家人越冬御寒的衣裤。
赵金氏又怀孕了,但不足以影响劳作,金氏安之若素,照样忙里忙外。于房事上面,赵前夫妇历来相得益彰,和谐且无“满足”之感。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性事如同喝水吃饭,不过是一种日常需求,需要相互配合而已。性的神秘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平和从容的做工,不断地重复操作,了无新意,又缺少不得。赵金夫妇努力收租攒钱,也在不余遗力地生育。
头一场大雪来了,先是冰冷的雨丝抽打,随后是雨加雪,一夜之间黄绿参半的树木彻底地失去了绿意和光泽。地上结着薄冰,冰壳上边盖着白雪,路滑得厉害,稍有不慎,就会摔个仰八叉。厚重的积雪压迫着山岭、沟谷和大地,远远近近的村落好像承受不住了,就连煤窑的井架也显得歪歪扭扭。靠近坡坎的房子那边被雪埋住了,另一边露出褐色的泥墙。硕大的冰锥宛如獠牙般悬挂在所有的屋檐下,糊在格子窗外的窗户纸儿在风雪中发出瑟瑟颤音。突如其来的坏天气,并没有影响王赵两家的订婚宴,王德发夫妇登门过小礼来了。赵前亲热地说:“老嫂子啊,你可是俺的恩人哩。”
王大嫂听了激动:“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咱是亲家哩。”
王德发不大说话,坐在一旁笑。
第八章(4)
赵前一脸诚恳,说:“是啊,俺忘不了老哥老嫂的恩德啊。”
“快别这样说。”
赵前显得郑重其事,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订婚宴摆了三桌,猪肉炖酸菜粉条,小公鸡炖松蘑,高粱米小豆干饭,火辣辣的烧酒,满屋子的烟气腾腾。奇怪的是大家都很少提及婚事,既像回避又像是忽略,热烈的话题都与煤炭有关。终归是订婚的仪式,彩礼和婚期最终一一敲定,众人打着酒嗝鼓噪:“亲戚做成了,还有啥挑的?!”王德发宣布:“明年开春就办,老少爷们来捧场啊。”赵前笑眯眯地点头示意,特地敬老牟一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全赖月老之功。”婚宴的高潮一幕是由老牟执笔写了庚贴,贴上写明婚期、时辰、命属和忌讳等内容,一式两份,双方各执其一留存。王德发事先准备了五匹布料,金银首饰两件,外带现洋三十块,由媒妁之人老牟过手交给了赵前。酒足饭饱之际,众人兴奋得高叫:“呵呵,过小礼了啊。”
婚事未能如期举行,赵家煤窑出事了。突如其来的瓦斯爆炸,把洞里干活的煤工全捂里了,一共九人。此事传到县城,知事李维新没太在意,派警察局李局长到现场查看,传话给赵前叫“妥为抚恤”。煤窑井口处一片狼藉,一大群女人孩子哭天抢地。赵前心里凄惶,他想到的不是活生生的生命,也不是死者家属日后的生计,而是在伤心自己。但凡下井挖煤的矿工,事先都签有生死合同,从丢了性命到致残都明码标价,赵前肚子里盘算:至少损失三千多块小洋。按理说,检查毒气瓦斯是矿井的大事,一刻也疏忽不得。谁都怕井下出事,防瓦斯最为关键,要求煤工不带烟,不摆弄灯,不往石头上刨。还专门安排一个人检测瓦斯,用的都是土办法,危险之极。最常用方法是带几只小鸡下井,鸡一打蔫就有情况。而今天下井前,不知谁弄了几只鸽子装进筐里,大家觉得,鸽子到了井底能自己飞上来就没事。鸽子筐放下去了,片刻工夫,扇动着翅膀飞了出来。人太鬼精了其实就是愚蠢,问题出在鸽子会飞啊,鸽子能安安稳稳地落到黑洞洞的井底吗?鸽子扑楞楞地飞上来,人下去就没上来,一声闷响,矿井全报废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在乱哄哄的现场出现了日本人的身影。镁光灯闪亮,赵前发现那个叫山本任直的东洋鬼子来了。围观的老百姓哗地躲开,日本人旁若无人地拍照记录。其间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一看就是翻译,正招呼百姓询问些事情。这几年,东洋炭矿公司通过借款、合办等方式控制了多家煤窑,人称日本窑。日本窑财大气粗,凭借技术设备的优势,在竞争中占据了上风,处处挤兑华窑。赵前见了怒从心头起,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揪住翻译。
“小鬼子说啥?”赵前指点着山本的鼻子。
“山本君说了,你们笨蛋大大的。”
“再说一遍?”赵前提高了声调。
“技术大大的落后,工艺的没有。”
赵前挣脱开劝解的众人,怒不可遏:“你告诉小鬼子,远点儿呆着!”
“这是瓦斯爆炸!”
“那又咋的?他们操什么心!”赵前骂道:“狗戴帽子——装人!”
“山本君说他要勘察井口,请多关照。”
“关照?俺的矿关他个屁照!”
“县政府已经同意了。”
赵前猛一挥手,像在驱赶讨厌的苍蝇,说:“俺的地盘,俺自己说了算!”
山本任直凑了过来,说了句中国话:“统统的蠢猪!”
“你说什么?”
“蠢猪!”
赵前照山本就是一拳,对方一闪躲开,几个日本人一下子围了过来。不料,山本任直哈哈大笑,竖起拇指,道:“你的,是第一个敢打我的支那人!”
“我操你八辈祖宗!”围观者都听到了格格的切齿声。
王宝安迎娶赵玫瑰那天,恰好赵金菊满月。凑巧的是,赵前和四闺女是同一天生日。赵金菊得到了父亲偏爱,在赵家的儿女中,惟有她的名字包含了父母双姓。好事成双,天遂人意,正值地铲三遍挂锄的当口,家家都有空闲,喜酒焉能不喝?赵前夫妇笑容可掬地招待四邻,预备了六桌子酒菜款待坐堂客。临到玫瑰上轿,母亲赵金氏哭出声来。赵玫瑰没哭,仅仅是鼻子酸了酸,她把对王大猫的渴望化做了奋力一跃,自己跳上轿子去的,对聚拢而来的目光浑然不觉。赵东家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他依然向人群投以真挚的微笑。赵家丰厚的嫁妆引起轰动,人们无不啧啧称舌。有个陌生人手抄袖管,不停地冷笑,好奇者推了他一把:“你笑啥?陪送的东西应有尽有啊。”
“还差一样。”陌生人口气冷漠,像凛冽的风远远吹来,低沉的声音,沙沙地摩擦人耳膜。众人侧目,问:“啥?”
“打狗棍。”
“啊?!”众人惊诧,富甲一方的赵财东的闺女会去讨饭?
“三穷三富过到老啊。”
“你是谁?”这是旁人共同的疑问,“口气可不小啊。”
那人撩起长袍扬长而去。望着那一步三摇的独特背影,有人忽然惊呼:“啊,刚八门!”
刚八门的话语不啻于兜头冷水,浇得赵前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挥不去那不祥之语,打狗棍、打狗棍,难道未来的结局是……?他转念一想,“也没得罪刚八门啊?去他妈的!”他骂出了声。赵前的郁闷无以排遣,考虑整整一天,决定去县城转转。吱吱扭扭的大车混杂在送煤的车流里,黑糊糊的煤灰粉尘呛得人透不过气儿来。沿途有许多庄稼地搁荒了,叫人隐隐生疼。远山连绵,依旧黛绿,却树木稀少。赶到安城县已经是晌午时分,刘大车欢喜异常:“咳呀,老亲家啊!”刘大车的热情让赵前宽慰不少,对方的笑容感染了他。
第八章(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