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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氏自作主张地去卖了个夜壶,免得他外出解手。赵前见了大怒,把小女人骂个狗血喷头,还狠狠地把夜壶连同拐杖都摔到墙上去。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却离不开夜壶了。每天狂饮不休,每夜尿得哗哗山响。尿太多了,夜壶盛不下,韩氏不得不披衣起来去倒。
赵麻皮觉得不好,去了养生堂。程瑞鹤带着徒儿铁磊来,望闻问切一番,不免面色沉重。见赵前拿眼盯着他嘴唇看,含糊其词道:“此为毒火攻心,思虑不舒,调理睡眠即可。”
赵麻皮跟着程先生步出门外,问:“我爹咋了?啥毛病?”
程先生不理睬他,转脸去问铁磊。铁磊说,这病好奇怪,舌苔厚腻,舌尖绛红。程先生点头,说:“脉象细数有力,阴亏火盛,多饮多尿,消渴症。”想了想,才对赵麻皮说:“这病难缠啊。”
赵前和程瑞鹤交往多年,但对他的医术仍不信任,说瞧病下方子还得县城里的戴绍庄。其意不言自明,赵麻皮去了安城县。戴先生皓首银须,身子骨硬朗,前前后后问了个端详。当他听说程瑞鹤说此病难缠时,放下手中的茶杯,点头道:“表邪入里,侵入阳明,化热生火,伤筋消渴。没错,就是消渴症。”戴老先生拒绝了去老虎窝出诊的请求,推说自己老朽了,有程瑞鹤在足够了。被缠磨不过,戴先生摇头道:“此为心病啊,最忌心神抑郁,寝食不安。你爹这人,扳不住自个的性子,难治。”然后闭目养神,下了逐客令。
赵麻皮气愤至极,差一点儿就翻脸了。他和父亲挚交多年,又是儿女亲家,却冷漠如此,绝情如此?在心里头骂了一路,回来就说戴先生快死了,不会说人话了。程瑞鹤不理会赵麻皮的诅咒,他是戴老先生的徒弟,师傅不肯出诊,既说明对自己的医术信任,也说明他太了解病人了,情绪不稳,救治无望。程瑞鹤不敢大意,再三斟酌了白虎汤、二重汤和生脉引等方剂,交替调剂,观察疗效。程先生正面回答赵家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而铁磊心下疑惑,对程先生说,消渴症多由膏粱厚胃所至,但赵家也是粗茶淡饭啊。程瑞鹤认可徒儿的分析,说穷人也有得消渴症的,无论贫富贵贱,都怕思虑过度失眠多梦,铁打的身体也熬不过。他还说:“阴阳失调,损及肺脾肾三器。他呀,一股急火撂倒的。”
在众人劝说之下,赵前勉强服了十付汤剂,病情有所控制。但是情绪依然低落,时而垂头丧气,时而面壁独语。程先生说要宽胸理气、调和饮食。赵前得知后竟然骂人,说:哪有这样的医生啊?俺吃多吃少还归他管?胡闹!从此拒绝服药,他有自己的逻辑:“寿禄自有天注定,该井死的不河死。”赵金氏来劝,男人脸一绷,说:“你们知道个屁?哪个医生不蒙人?巴不得卖药赚你呢。”
先前服用的汤药还是有效果的,口干多饮的症状有所缓解,但睡眠还是很差,白天也昏昏沉沉的。在短暂的瞌睡里,赵前梦见了二儿子。赵成国血淋淋地站在黑影里,面带愁容,欲前又止,似乎要说什么。赵前顿时惊醒,大汗如注,他的话叫全家人不寒而栗:“啊啊,老二啊,赵成国死了吗?”
第四十章(4)
揩去汗水,喘息稍定,赵前拄杖步入庭院。他环视天空,感觉有些模糊不清,就问愣愣地赵麻皮:“起雾水了吗,俺咋看不见北山了,咋看不见南山了?”
赵麻皮无比惊讶,说:“没有啊,怎么了爹?”
赵前不住地去揉眼睛,说:“俺啥也看不清了,模模糊糊的。”
这个时候,有种奇怪的气息罩住了老虎窝,有些像干草和骡马牲口的混合味道,这其中还夹杂着类似酒糟的气味。气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有理由确信,气味能够随风入云,飘过万水千山。
赵前病重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二儿子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赵成国猛地坐起,他梦见自己手捧父亲血淋淋的心脏,那心脏还在一颤一颤地收缩。躲在重庆的防空洞里,赵成国断定父亲要死了。赵成国没有眼泪,只是悲恸地擦擦眼角。他想到,待会儿还要上工去。他又躺了片刻,身体无力地摊开,每个关节都充满着悲伤和落寞。雾都重庆仿佛是水里捞出来的石头,总是湿漉漉的,凝滞沉闷,使人呼吸沉重,从没有过故乡那样清爽透彻的风。工房的四周是一片竹林,隐蔽得很好。竹子是那样的粗,那样的高,而叶子偏偏细碎。沉寂中,浓绿得怕人。战时实行灯火管制,尤其是兵工厂这样的要害部位。随着夜幕的来临,透过竹林,依稀可见微弱的灯火晃动,释放着淡蓝或者昏黄的亮点,每一颗都像遥远的小星星,赵成国忽然想到了鬼火。
说来话长,赵成国已在外漂泊了十二年之久,十年前与兄长一别再无音信。“七·七”事变之后,他顺平汉路南下,一路颠簸,去过武汉、长沙,最后来到陪都重庆。现在看来,赵成国的实业梦荒唐可笑,吃了不少苦头,人变得现实了许多。赵成国又想回到课堂上去,原打算投奔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不想接洽人不见了踪影,读书梦就此打住。后来听说临时大学改名为西南联大,一路辗转南下香港,取道越南去了昆明。
流浪的日子特别渴望柔情,在雨意不休又彷徨无助的长沙,赵成国遇见了她,一张白皙而羞涩的面孔,还有两泓过目难忘的清泉。赵成国的爱情从一张报纸开始。那天在江边等侯渡船,有位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拿份报纸,他心里痒痒的,红着脸借来看。一借一还,便攀谈上了。下了船又是同路,顺理成章地送她去了学校。这女子姓罗名鹃,是长沙明宪女校的学生。说实话,赵成国远不够英俊,但是他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对什么都很随意的样子,笑起来很有些阳光的味道。其实这样的青年男子很吸引人,会叫同龄的女孩子感到快活。
如果不是因为战乱,赵成国永远也不会和罗鹃走到一起的。不久,长沙突发大火。日军尚远在百里之外,惊慌失措的国军自行点燃大火,大火焚毁了千年古城。从11月13日凌晨开始,历时数日未熄,火光浓烟之后,繁华市井不复存在,省政府省市党部等机关皆尽焚毁,繁盛之处的八角亭、红牌楼灰飞烟灭,锦绣湘垣被付之一炬。随处可见劫后余生的灾民,冒着滚滚浓烟,扒着炙烫的灰堆,寻觅骨肉亲尸,挖掘或许尚存的物品,更多的人则踟躇于家屋故址和已经不可辨认的街头,这份凄惶难以胜述。
踏着滚烫的瓦砾,赵成国四处寻找,他是那样的焦虑惶恐,为罗鹃牵肠挂肚,为她的安危而揪心,如此强烈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罗鹃就读的明宪女校几乎不存一木,他并不泄气,顽强地穿行于废墟之间,鞋底烧漏了,脚掌也烫出了水泡。赵成国是在浏阳门外寻见罗鹃的,一声呼唤洞穿了她所有的疑虑。在失魂落魄的黄昏里,湘江裹挟着烟雾浩荡北去,罗鹃发现有个细长的影子,斜靠在对面残墙上望她,那黑糊糊的人就是赵成国。他们莫名其妙地战兢着,僵持似的互相凝视着,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甚至心脏的跳动,甚至远处残墙断壁间坠物的簌簌声。人不可能摆脱宿命,本来遥不可及的两朵云彩靠近了。罗鹃本人和她的学友当场就认可了她的爱情,不论贫富贵贱不论生死,值得毕生相随。失魂落魄之际,爱情难以选择,惟有听天由命。罗鹃的同学一下子都有了嫁人的想法,这个时候,随便碰上个什么样的男人,大概都想依着他的肩头靠一靠。焦土上萌生的情爱之花,就像焚城的烈焰一样,突如其来的璀璨夺目。赵成国和罗鹃紧紧相拥,久久不愿分开。
实际上,爱情往往并没有太多的前提条件,爱情只是一朵朴素的花朵,起码是真实的,顺其自然的。应该爱情理解成田埂边的小花,开在心灵底片上最朴素的花朵,戴上它就可以浪迹天涯。罗鹃老家在常德,他们在那里草草成了家。罗家人认为,兵慌马乱的年月,能有人真心待她就足够了,天涯海角悉听尊便。罗鹃身材娇小却勤俭能干,她的体贴给了赵成国孤苦岁月里不能替代的慰籍,患难相扶温情无限。赵成国的心宇晴朗,浑然不觉车船舟旅之劳顿,全神贯注地在凝视、聆听和触摸幸福的每一个片段。
逆流而上的轮船停在了宜昌,三千吨以上的船舶无法再向前一步。半年多来,小城宜昌被滚滚而来的难民和物资撑得爆满,秩序大乱,为了等船,有人一等就是一个月。赵成国和他新婚妻子正好赶上宜昌大撤退的尾声。等待了四天之后,换了条小轮船西进。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但是没有妨碍恩爱节节升温,波涛的晃动下,人却难入梦乡。轮船逆流而上,三峡航段不能夜航。一路夜宿晓行,走走停停,头上经常是敌机的袭扰,船仓里满载难民的泣号。走奉节,过巫山,赴云阳,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长江流动着无尽的离愁,而三峡注定是诗之旅,望不断两岸的峰峦叠嶂,听不完滚滚的涛声。与悲怆的难民相比,他们的柔情太不合时宜了。傍晚船靠岸时,他们总是兴奋地跳上岸去,徜徉在夜幕里,看灯火寥落的码头,看黑黝黝模糊不清的峰峦。脚下江涛激荡,有一种奇怪的安谧,有一种清风明月的情调,似乎战乱和饥寒都不曾存在。赵成国为心爱的妻讲故事,讲陌生的东北风情,赵成国压低嗓音说:“有个公子逛庙会时遇见一位小姐,那小姐貌若天仙,公子惊为天人,嘿嘿就好比我刚见到你的时候。”
第四十章(5)
“可是你并不是公子呀。”罗鹃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赵成国呵呵一笑,绘声绘色道:“对呀。这位公子跟着小姐后面,甩也甩不掉,他还没话找话套近乎,可人家小姐紧走慢走就不搭理他。后来丫鬟说:喂!公子你别跟了。可是公子还是跟个不休,嘴里头嘟嘟囔囔的念念有词。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