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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集 111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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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觉这样漂亮的句子简直比谢诗本身还要动人啊,后来又读词话,见王国维拿温飞卿自己的句子“画屏金鹧鸪”来形容其人自己的风格。同样的办法他也用来形容韦庄和冯延已,(取两人的句子各为“弦上黄莺语”及“和泪试严妆”),初读之下,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却也认为很好,不以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及至接触西洋文学批评,不免惊为天外美物,如此条析缕陈,真是中规中矩,毫厘必较。少年心性不免一见倾心,一时之间,人也变得沉重起来。仿佛一句“中国没有文学批评”是冲着我讲的。当时在报章杂志渐渐注意到学院式的批评,逐日取代了感性评述,所谓感性的评述,大约只须记住二十个左右的成语,便无住不利。论山水则曰‘叹为观止“,论美食则是”腴而不腻“,论文学不外”清新感人“,论声乐家则”收放自如“”馀音绕梁“,至于气韵生动”“力透纸背”则是论书画必祭之咒语。——在那时代所有的评述,少有不从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不同的只是像香烟或槟榔摊贩,谁先占了位子谁卖,至于货色全同,倒也没有人来过问。
  而所谓学院人士,则不外搬弄另一套术语。那套术语比较高深莫测,常见的是英文,必要的时候也须加拉丁文及希腊文。而且必须五步一注解,十步一原文(所谓原,当然不可能指中文原文罗)。在那种迸代走火入魔的批评家,不免以文章遭人看懂为耻,整个说来,那时代的评论家仍是摊贩,不同的是此摊卖的是洋烟洋酒了。
  前几年——大约前五六年吧,有个对艺评很在兴趣的老外,在“留台”一阵子之馀,曾经发出自认为“石破天惊”之论,他先认为台北没有艺评,因而艺术很难进步,他甚至举林怀民为例,曰,此人全台北艺术家几乎都是他的朋友,叫他到哪里去接受严苛的批评呢?没有严苛的批评,他又何由进步呢?
  言之凿凿,使我不免静下来想想这个问题。
  要说中国没有西方意义的批评,其实也不算错。正如胡适认为中国缺乏希腊定义的“哲学”一般。
  批评之为事,多少和商业社会的发展有些关系,亚里斯多德之所以写出《诗学》一书,成为西方批评的鼻祖,是因为在他之前三大戏剧家的作品都完成了,他乐得跟在后面批评。而三大戏剧家是在发售门票(如有穷人买不起票,另有辅助办法),且有“最佳剧本桂冠奖”之下产生的。人必须付了钱买了票才能说话,此理甚明。否则像刘十九接到白居易的诗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万万不能想到批评一事,(假如你在杂志上读到不满意的诗,也许会骂几句因为你有权认为诗太坏,对不起买杂志的钱。)又如朋友送你一幅画,言明是供你“补壁”(贴糊破墙壁)用,更谦虚的则说他的诗休你“覆瓿”(拆开了可封坛子口),这种时候,你又有什么资格去批评人家?至于钟子期听伯牙弹琴,一文未花,只不过站在窗外偷听——这种听法只合喃喃自语:“这是高山。”“这是流水。”或凭第六感,知道弹琴人必有不禅。至于谈批评,则于理不合,人家既非专业弹琴手,又没叫你来听,批评纯粹成了多事,至于寒山子写诗,也无非在隐居的岩穴里除了满墙,后人集而成帙,他自己全是顽童行径,后人如何能置喙评之?
  中国虽也有“批”字“评”字,但在艺术上批字会让人想到“批水讲”,“评”字则让人想到“评话小说”,一向缺少剑拔夸张居高临下的气势,对于把艺术看作“馀事”的文人而言,很难进行专业的要求和精确的批评,只因将艺术看作“馀事”也自有优点,连带的也就不必认为缺乏西方定义的批评有什么不好了。
  中国人当然也讨论诗,那不叫批评,叫《诗话》(《词话》《曲话》也同此意义)。讨论画的叫《历代名画记》(张彦远),《图画见闻志》(郭若虚)《画继》(邓椿)或《画禅室随笔》(董其昌)。讨论音乐戏剧的则名为《录鬼簿》(钟嗣成)或《顾曲麝谭》(吴梅),整个文学美术音乐,从来不曾因为缺乏西方意义的批评而呆滞不进步,相反的,这些随笔或手拿拂尘随便聊天式的著作,也很正常的辅佐了中国艺术的前进。
  近年来,由于本土文化的自觉,批评文学渐自牵强而一面倒的西方系统回归。其中如康来新教授之论小说戏剧,以及蒋勋教授之论美术,皆在反映接受西方模式之后,返回到诗话系统的雍容和熙,而且坚持把削铁如泥的批评利剑,嵌镶拭擦成华美的舞器,剑之为器不一定用来割切杀伤,大可于点劈收放之间,以智慧决疑辨惑,并且一比一划一招一式,无不自成绝代风华。
  近读蒋勋《欢喜赞叹》,击节之馀很想为他的一番“艺话”说几句话:能摆脱无知的“感性批评”以及无趣的“学院批评”,而进入此番新的协调,对创作者和欣赏者而言,都该是一桩值得欢喜赞叹的事。
  作者的“历史系出身”对他的艺术观影响也极为显然,以中国这样一个充满历史感的民族而言、不谙历史,几乎可以算为“半个文盲”,蒋勋的“历史感”使他的美学体系有一种“行到水穷处”的溯流而上的探奥幽趣,以及在“坐看云起时”的安静中始能有见的玄冥天机。
  以范畴言,此书包括一般艺术理论(《托尔斯泰说:将来的艺术… 》)建筑林园(《藏须弥于芥子》)舞蹈(《云门的新舞台》《我舞影零乱》)戏剧(《人偶与人》《有什么东西被阉割了》(再创剧驼的高潮》)平剧(《部樵》)摄影(《认识我们的土地与人民》)雕塑(《欢喜赞叹》《雕塑之种种》《人群与群众》)绘画(《把台湾画进中国的山水》《悲愁又美丽》)电影(《看中国早期电影》)音乐(《天长路远魂若飞》)等,如果要以庞杂形容,亦无不可。事实上这部《欢喜赞叹》如能配合去年出版的《美的沉思》来看,是更为理想的,对于作者思想的纵深和走向亦可以更加脉络分明。
  以《藏须弥于芥子》一文看来(题目本身出于佛经喻语,已多少可以看出本土化批评的色彩),作者旨在讨论苏州造园的精神,但在资料上,他先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造苏州园林的盛事开始,继而又先谈中国建筑——他主为园林是建筑物延伸出来的弹性空间,而为了谈建筑,他又谈了儒家思想中的位与分。最后,他终于使读者同意中国建筑的规格尺度来自儒家理念,而其林园的逸兴遄飞则来自道家思想。不可信的是,峰回路转,文章最后却在令人惊愕的观察中结束。
  下面所选录的片段也许可以把该篇起伏跌宕的“美感传递方式”再加呈现:简陋到一间两间的民房,繁复到皇帝的三宫六院,我们如果不被外在附加的装饰部分所干扰,大概可以发现,这其中共同遵守的准则,那就是:清楚的中轴线,对称的秩序,是一个简单的基本空间单元,在量上做无限的扩大与延续的关系。它所强调的,不是每一个个别的单元的差异与变化,而是同样一个个别单元在建筑组群中的关系位置,在这里,与其说它所强调的是单幢建筑物个别建筑体的特色,不如说它强调的更是组群间的秩序。
  这一类的建筑,任何人走进去,都会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它的好处是给人一种安全感,个人退回到族群中,有整个族群为后盾,减少了个人面对命运的彷徨与孤独之感,它用严格的秩序来规范个人的行为,使个人没有任意表现的可能。
  我们看到,在这样的建筑中,个人感觉到安全、秩序、稳定的重心,明朗而不可改变的关系,但是,个人的个性也同时受到牺牲,个人的特性被抑压了,在严格的秩序中,便感到了一种处处被安排与被决定的苦闷,有时会想要破坏一下这秩序,从这秩序逃开。
  中国人从儒家的人伦秩序中逃开,为自己构造了另一个世界,便是道家的自然。
  这样使我们惊愕,完全背反了日常理念的规矩,一击劈碎了我们习以为常一成不变的思维逻辑,便是刘敦桢所说:“小大空间转换的对比手法”的来源所在,也是中国古典诗、山水画等文人艺术,包括戏剧、建筑的时空内在最根本的美学凭据。
  我们若要在园林中找儒爱的中轴线,均衡、对称、秩序,便要完全迷失了。园林,犹如道家的哲学,把人从严谨的人伦秩序中解放出出来,让每一个个人——而不是族群一一单独地面对自然,得到一种舒放。便得儒家在伦理中被抑压的部分在自然中得到发展。
  在儒家的世界中,我们总要找一个定位,把自己安放得宜,在园林中,体现的却不再是人间的秩序,而是天道的幽深。
  以上引述原文,目的无非让读者看到作者邃密的体例,以及解释现象的功力,以及在专业知识之上的民族感情。
  另外,《欢喜赞叹》一篇中分析佛教雕刻之美的片段,也可作极优秀的散文来看待。
  我去日本的时候,每次也一定去上野那间博物馆徘徊,在进门大厅的右边,一间宽敞的室内,陈列着北魏到唐不同地区的几尊佛雕。我特别喜欢一件无头的菩萨,是天龙山的作品,一脚跌咖,自在而安适,虽然没有了头部,却在那从容的坐姿是显现着凛然不可侵犯的人的尊严与气度。
  我常常一坐好几小时,面对着那些破残的身躯,仿佛是重逢了久违的亲人,便相向对坐着,那离别时候,各自的辛酸与寂寞,都不堪言说,便只是静静流下的无言的泪水罢。
  被砍断的佛手看来丰厚饱满,许多学生去做素描,用西方光影处理的方法传达它的体积与量感,但是,与原作比较,可以发现,那厚实饱满的手,处处透露着线的优美与纤细,如兰叶葳蕤,四面生姿。我们绕它一圈,这只手竟像一朵盛开的莲,在姿态上为了面面俱到,不惜改变手的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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