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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胡雪岩听出他的口风不大对劲,赶紧辩白:“我是穷忙,哪里敢摆架子?有事你叫‘学生子’到我家里通知一声,我敢不来?”
“言重,言重!”张胖子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些,也忙着自我转圜,“自己弟兄,说句把笑话,你不能当真。”
“哪里会当真?不过,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接着,他肥张胖子为王有龄饯行,希望改换一个方式的话一说,张胖子欣然表示同意。
“雪岩,”他又说,“听说你捐了个州县班子?”
“是的。”胡雪岩不等他再问,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源源本本告诉了他。
如果说张胖子对他还有些芥蒂,看他这样无话不谈的态度,心里也释然了,“雪岩”,他是真的觉得高兴,“将来你得发了。说起来是我们信和出身,我也有面子。”
胡雪岩笑笑不答,站起身说:“刚才看你要出门,我不耽搁你的工夫了,改天再谈。”
“喔!”张胖子突然说道:“老张来过了!”
“哪个老张?”
“你看你!只记得他女儿,不记得她老子。”
“噢……”胡雪岩笑了,“是阿珠的爹!”
“对了,也不知道老张怎么打听到我这个地方?他说他刚从上海回来,听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上任要船,无论如何要挑挑他。我说我不清楚这事,要问你。我把你府上的地址告诉他了。”
我也帮不得他的忙。人家新官上任,自有人替他办差。象这种小事情我也要插手,那不给人骂死?“
“我不管了。”张胖子笑道:“反正老张会去看你,只要你不怕阿珠‘骂死’,你尽管回他好了。”
“要么这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们不是要送雪公一程,第二天回来不也要船吧?那就用老张的船。”
“对,对!这样子在阿珠面上也可以交代。”
张胖子开口阿珠,闭口阿珠,倒勾起了胡雪岩的旧情。想想那轻颦浅笑,一会儿悲,一会儿喜的神态,着实有些回味。因而第二天上午特意不出门,在家里开阜康开张以后,预备要去兜揽的客户名单,借此等老张上门,好订他的船。
谁知老张没有来,他老婆来了,新用的一个小丫头阿香来报,说有位“张太太”要见他。骤听之下,莫名其妙,随后才想到可能是阿珠的娘,从玻璃窗望出去,果然!
张太太就张太太吧!胡雪岩心想,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再则看阿珠的分上,就抬抬她的身分,于是迎出来招呼一声:“张太太!”
“不敢当,不敢当,胡老爷!”说着,她把手上提着的礼物,放在一旁,裣衽为礼,“老早想来给胡太太请安,一直穷忙。胡太太呢!”
女眷应该情请后厅相会,但胡雪岩顾虑他妻子还不明究竟,先要向她说清楚,所以故意把话扯了开去,“在里头。”他指着礼物又说,“何必还要带东西来?太客气了!”
“自己做的粗东西,不中吃,不过一点心意。”
她一面说,一面把纸包和篾篓打了开来,顿时香味扑鼻,那是她的拿手菜,无锡肉骨头,再有就是薰青豆、方糕和粽子,那是湖州出名的小吃。
“这倒要叨扰你,都是外面买不到的。你等等!”他很高兴地说,“我去叫内人出来。”
胡雪岩到了后厅,把这位“张太太”的真正身分,向妻子说明白,当然不会提到阿珠,只说她也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又说这天的来意是兜生意。但既然登门拜访,总是客人,要他妻子出去敷衍一下。
于是胡太太跟张太太见了礼。主人看客人觉得很对劲,客人看主人格外仔细,彼此紧蹬着,从头看到脚,让旁观的胡雪岩觉得很刺目。
女眷总有女眷的一套家常,一谈就把他搁在一边了。胡雪岩没有多少工夫,只好硬打断她他的话,“张太太!”他说,“他来晚了一步,王大老爷到湖州一上的船早就雇好了。”
听他们谈到正事,胡太太不必再陪客,站起身,说两句“宽坐”、“在
这里吃便饭“之类的客套话,退了进去。
“胡老爷,你好福气!胡太太贤惠,看来脾气也好。”阿珠的娘又钉着问:“胡太太脾气很好,是不是?”
不谈正事谈这些不相干的话,胡雪岩不免诧异,“还好!”他点点头说,“张太太,你的船,短程去不去?”
“怎么不去?到哪里?”
“只到临平。”胡雪岩将何以有此一行的原因告诉了她。
“那再好都没有了。请胡老爷跟张老板说一说,他也不必费事备席,就用我们船上的莱好了。”阿珠的娘说,“鱼翅海参,王大老爷一定也吃得腻了,看我想几个清淡别致的菜,包管贵客赞好,主人的开销也省。
“替我们省倒不必,只要菜好就是了。”
“是的。我有数。”
正事已经谈妥,照道理阿珠的娘可以满意告辞,却是坐着不走,仿佛还有话不便开口似地。
胡雪岩看出因头,却不知道她要说的什么话?于是便问:“可还有什么事?”
问到她,自不能不说,未说之前,先往屏风后面仔细张望了一下,是唯恐有人听见的样子。这一来,胡雪岩就越发要倾身凝神了。
“胡老爷!”她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的船就停在万安桥,请过去坐坐!”
这一说,胡雪岩恍然大悟,老张来也好,她来也好,不是要兜揽生意,只是为了阿珠要他去见面。去就去,正中心怀,不过现在还不能走,一则要防他妻子生疑心,再则一上午未曾出门,下午有许多事不料理不行。
“好的!”他点点头,“我下半天来。”
“下半天啥辰光?”
“今朝事情多,总要太阳落山才有工夫。”
“那么等胡老爷来吃晚饭。”她起身告辞,又低声叮嘱一句:“早点来!”
等她一走,胡雪岩坐在原处发楞。想不到阿珠如此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看来今天一去,又有许多牵惹。转念到此,忽生悔意,自己的前程刚刚跨开步子,正要加紧着力,哪来多余的工夫去应付这段情?
悔也无益!已经答应人家,决不能失信。于是他又想,既然非去不可,就要搞得皆大欢喜。回到自己“书房”里,打开柜子,里面还存着些上海带回来,预备王有龄送官场中人的“洋货”。翻了翻,巧得很,有几样带了要送黄抚台小组的“闺阁清玩”,回到杭州才听说黄小姐感染时气,香消玉殒了,要送的东西没处送,留在胡雪岩这里,正好转赠阿珠。
于是他把那些玩意寻块布包袱好,吃过午饭带出去,先到海运局,后到阜康新址,只觉得油漆气味极浓,从外到里看了一遍,布置得井井有条。后进接待客户的那座厅,也收拾得富丽堂皇,很够气派,但是,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庆生!”他说,“好象少了样把什么东西?”
“字画。”
“对,对,对!字画,字画!”胡雪岩很郑重他说,“字画这样东西,最见身分,弄得不好,就显原形!你不要弄些‘西贝货,来,叫行家笑话。”
“假货是不会的,不过名气小一点。”
“名气小也不行,配不上‘阜康’这块招牌。你倒说说看,是哪些人的字画?”
于是刘庆生把他所觅来的字画,说了给胡雪岩听。他亦不见得内行,但书家画师名气的大小是知道的,觉得其中只有一幅杭州本地人,在籍正奉旨办团练习的戴侍郎戴熙的山水,和王梦楼的四条字,配得上阜康的招牌。
不过他也知道,要觅好字画,要钱或许还要面子,刘庆生不能把开钱庄当作开古玩铺,专门在这上面用工夫,所以他反用嘉慰的语气,连声说道:“好,好!也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点路子,再去觅几样来。你事情太多,这个客厅的陈设我来帮你的忙。”
刘庆生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听来很入耳,所以并无不快之感,只说:“好的!客厅的陈设,我听胡先生的招呼就是了。”
话谈得差不多了,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胡雪岩离了阜康,径到万安桥来赴约。这座桥在东城,与运河起点,北新关的拱宸桥一样,高大无比,是城内第一个水路码头。胡雪岩进桥弄下了轿,只见人烟稠密,桅杆如林,一眼望去,不知哪条是张家的船?踌躇了一会,缓步踏上石级,预备登高到桥顶去了望。刚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
回身一看,是老张气喘吁吁赶了上来。
“你的船呢?”胡雪岩问。
“船不在这里。”老张答道,“阿珠说这里太闹,叫伙计把船撑到城河里去了。叫我在码头上等胡老爷!”
七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象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