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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驳得古应春哑口无言,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歪理十八条。”
胡雪岩看他那无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尴尬神态,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个“宝贝妹子”为然的尤五,却帮着她说话:“阿七说的倒也不是歪理。
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难的是用不着一个好宰相。小爷叔,我想,考古的话也不错,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聪明人,不妨拿他们两个人的话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于是他一面吃喝闲谈,一面在心中盘算,等酒醉饭饱,他的盘算也大致停当了。
“五哥,老古!”他说,“我们先把帐分了……”
“不必分!”尤五抢着说,他的意思跟古应春一样,主张就原来的资本和盈余,听候胡雪岩全权运用,能够“利上滚利”。
“我懂你们的意思。”胡雪岩说,“我要重起炉灶,做几样事业,大家分开来管,我只抓个总。就好比做皇帝一样,要宰相大臣分开来办事,用不着我亲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颔首表示同意。
“第一样是钱庄,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内行,恐怕还是要亲自下手。
第二样是丝,在湖州,我交给陈世龙,在上海,我交给老古。“
“好的!”古应春说,“我当仁不让,无需客气。将来茶叶、桐油也好做洋庄,慢慢儿再说。”
“将来销洋庄都归你一手担当。茶叶、桐油我也想过,只要你认为可以做,我无不赞成。不过眼前新丝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请你赶紧筹划,专心一致,百事不管。不过……”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说下去。
这大有皮里阳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问:“小爷叔,不过什么?”
“不过,”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们的终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
我也是这样子,别样闲事不能再管,你的这桩大事,非效劳到底不可。当着五哥在这里,我做大媒的说一句,你们挑日子、办喜事,乾坤两宅,自己商量,不必我来传话。古家老族长那里的归我疏通,一定不会办不通,你们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就这几天要好好谈一谈。现在且不去说它,小爷叔你再讲你的打算。”
“我还打算办两样事业,一样是典当,一样是药店。药店请刘三爷来做,典当,我想跟庞二谈一谈,请朱福年帮我的忙。”
对他的这番打算,尤五和古应春默然不置可否,这意思就是不以为然,在古应春觉得他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业,而刘不才的本性,也不宜于苦干
创业,朱福年则相交未几,虽说“南蛮不复反矣”,但他究竟有几许本事,尚未明了,何以轻付以重任?
尤五也略有这样的想法,此外他还有疑虑,率直问道:“小爷叔,一样钱庄,一样丝,都是大本钱,你哪里还有余力开当铺、开药店?”
“五哥说到要害上来了。”胡雪岩很起劲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岩的打算,是凭他的信誉、本领,因人成事。阜康设分号,是庞二有过承诺,愿意支持的,做丝生意,仍旧是大家集股。开典当的本钱,他看中了苏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开药店则预备在江浙官场上动脑筋。
“我再说,为啥要开典当、开药店?这两样事业,一时都无利可图,完全是为了公益,我开典当是为方便穷人。胡雪岩三个字,晓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晓得,我以后要让老百姓都晓得,提起胡雪岩,说一声:这个人不错!
事业就会越做越大。为此,我要开药店,这是扬名的最好办法。再说,乱世多病痛,大乱之后,必有瘟疫,将来药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业。“
听得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钦佩不止,“你听听,”她带点教训意味地对古应春说:“小爷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乱以后了。你要学学小爷叔。”
“本来就跟小爷叔在学。”古应春转脸问道,“小爷叔,你说开药店的本钱,出在公家,是怎么个办法?”
“ 这要靠关系了。军营里自然要用药,我要跟刘三爷商量,弄两张好方子,真材实料修合起来,譬如刀伤药、诸葛行军散、辟瘟丹之类,要一服见效,与众不同。这样子就好禀请各路粮台,先定我们多少,领下价款来做本钱。”
“真是!”七姑奶奶听得眉飞色舞,“我看世界上,没有小爷叔没有办法的事!”
“七姐,”胡雪岩有些惶恐,“这话捧得我太过分了。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就算三头六臂,也办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济,说起来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当自己的事,朋友才会拿你的事当自己的事。没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还是没有办法。”
“小爷叔这话一针见血,”尤五紧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那一伙弟兄,都当小爷叔好朋友,现在等着你老发号施令呢!”
“你别忙!我答应替你们筹出一条生路来,一定要做到,说句老实话,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们去开路,大致的办法,我已经有了……”
这是胡雪岩另一项与民生国计有关的大事业,他准备利用漕帮的人力、水路上的势力跟现成的船只,承揽公私货运,同时以松江漕帮的通裕米行为基础,大规模贩卖粮食。
“乱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样样去考究。兵荒马乱,田地荒了,出产少了,当然是一个原因,再有一个原因是交通不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运不出,卖不掉,多么可惜!这还不算,最可惜的是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积存了好多粮食,但打起仗来,烧得光光,或者秋收到了,战事迫近,有稻无人割,白白作践。能够想办法不糟蹋,你们想,于公于私多么好!”
“有道理!”尤五矍然而起,“前面两个原因,我懂,后面说的这一层道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倒要请教小爷叔,怎么样才能不糟蹋?”
“这就要看局势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们多调船过去,拿存粮抢运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抢着割下来。”胡雪岩又说:“这当然要官府帮忙,或者派兵保护,或者关卡上格外通融,只要说好了,五哥,你们将来人和、地利都具备,是独门生意。”
尤五和古应春都不作声,两个人将胡雪岩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才大致懂得了他的做法。这确是一项别人所抢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来不容易。
“官场的情形,小爷叔你晓得的,未见得肯帮我们的忙。”
“一定肯!只看怎样说法?其中还有个道理:打仗两件事,一是兵,二是粮,叫做足食足兵。粮食就这么多,双方又是在一块地方,我们多出一分粮食,长毛就少一分粮食,一进一出,关系不轻。所以,我去一说这层道理,上头一定会赞成。”
“ 对!”尤五问道:“小爷叔你预备跟哪个去说?王大老爷?”
“是的。我先跟他去说。事不宜迟,明天我就走!我还有好多法子可以治长毛,譬如加紧缉私,断绝他们的日用百物的供应之类。”胡雪岩站起身来,很起劲地挥着手:“做小生意迁就局势,做大生意先帮公家拿局势扭过来。大局好转,我们的生意就自然有办法。你们等着,看我到了杭州,重起炉灶,另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本篇终)
编后小语至此,胡雪岩依靠官府、利用漕帮、结识外商买办、网罗赌徒、拉拢富商,终于发迹于战乱的年代,在上海、杭州立足。
此后,高阳先生在《红顶商人》和《灯火楼台》等书中,依然以其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深厚的写作功力,铺叙了胡雪岩自上海、杭州发迹后,资财逐渐过于鼎盛之势,而最终归于破产的过程。书中说道,身为江浙大贾的胡雪岩,运饷粮助清军解杭州之围,城破,即转倚左宗棠为靠山,为其筹措军饷,购运西洋新式枪炮,借巨资于洋商,助左宗棠西征并协大办洋务;继而倚仗官府,扩充实力,操纵了江浙商业,声名盛于东南,直至身受二品顶戴,获赏穿黄马褂、紫禁城骑马的殊荣,赫赫然成为晚清唯一顶红顶子的商人;胡雪岩穷奢极侈、酷好女色,在上海、杭州等地,营造多处富丽宅园,姬妾成群,荒淫无度,以为乐事,十数年间,财势鼎盛至极;不想胡雪岩非真有奇计雄略,经不住洋商的排挤,商事日渐中落,由盛转衰,终至破产,身败名裂。胡雪岩因而成为我国近代史中一奇特人物。
高阳先生独具慧眼,落笔如神,情节曲折,人物如生,文字畅达,场景开阔,使一幅描绘动荡的晚清社会的画面,跃然纸上。
欲知晚清巨贾胡雪岩由商而官、暴起暴落地过程,请见本公司出版的《红顶商人》和《灯火楼台》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