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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南泰抬手握住肩头的断剑,屏住呼吸猛地拔出,身子禁不住摇晃,险些栽进海里。他一声不哼微微喘息道:“十七年来,我从未违拗过你。但今晚会是例外──我想你看见明早的日出。”
才被风干的泪水又一次涌出,她用左手贴住杨南泰后腰,将自己的萨班若真气毫不吝啬地注入他的体内。但这对于功力急遽耗损的杨南泰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让我来──”忽然,她的语音变得平静,缓缓撤回了抵在他腰间的手。
“明昙!”杨南泰立刻领悟到她要做什么了,霍然回首道:“别干傻事!”
明昙含泪微微一笑,左手剑诀一引,已祭出了金身罗汉诀。
她身剑合一,飞跃过杨南泰的头顶,向着人数最为众多的雪峰派阵营冲去。
云霄下焕发出金彩,层层叠叠的罗汉光影庄严肃穆,如潮水渲涌,遮蔽了月光。
“轰!”雪峰派四名卫道士一死三伤,明昙的身躯亦如断线的风筝翻转跌落。
“咄!”去恶道人睚眦欲裂,祭起雪峰派至宝混元钹化作一束金芒劈向明昙。
明昙体内气血沸腾如注,望着当空劈落的混元钹丹田已提不起一缕真气。猛地身子一暖,跌进杨南泰坚实有力的臂弯中。
“砰!”杨南泰的左掌拍出一蓬火红罡风,顶住混元钹,却也无力将它激飞。
“噗!”一名神会宗的卫道士趁虚而入,纵剑扎入杨南泰的后腰。
杨南泰虎躯一颤,身子扭转哢吧绞断剑刃,飞腿侧踢将那名卫道士踹得吐血昏死。
他不由疼得眼前发黑,头顶压力骤增,混元钹嗡嗡镝鸣又趁机往下迫近了两尺。
四周的卫道士均知生死成败在此一举,齐齐奋不顾身地仗剑冲向两人。
杨南泰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明昙,柔声道:“对不起,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不等明昙作出反应,他仰天长啸,头顶红光暴涨,幻出一尊威武不可一世的元神,反手握住擎天古剑冲破肉身的羁绊射向高空。
“铿!”剑芒如电,混元钹被擎天古剑应声斩裂。气机牵引之下去恶道人一记闷哼,嘴里狂吐一口鲜血,嘶声吼道:“快退──”
然而他的提醒已经晚了,杨南泰的元神与剑华水乳交融,焕放出火红炽烈的绮丽光澜,发动灭照宫的“如日中天诀”向前轰去。
海水翻腾,月色黯淡;一道道水柱冲天怒吼,空气里的温度急遽升高,殷红的血色刺得人们睁不开眼睛,只听见风云咆哮,天地颤栗。
“轰──”隆隆的巨响声久久不绝,回荡在波澜壮阔的夜幕汪洋之间。
六名冲向杨南泰与明昙的卫道士犹如飞蛾投火,瞬间被幕天席地的红光吞没。
“南泰──”她发疯似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双手死死反抱着他魁梧的身躯,在跌宕迸溅的罡风雾澜中载沉载浮,被推出去好远好远,远得看不见他的身影,远得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那团血一样艳红炫目的剑华还在不停地扩展。去恶道人、季隽沅、鞠建秋,还有那些由于重伤而退至外圈的卫道士,也被毫不留情的席卷了进来。
这一刻仿佛是末日来临,海天间突然变得一片寂寥如死。渐渐地,渐渐地,光澜开始褪淡,重新露出今夜凄冷的月色。大海像是一头骚动不安的巨鲸,低低呼吼着,抖动起一道道银鳞闪闪的波光。
明昙怀抱杨南泰的肉身,孤零零漂立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呆如木鸡。
她的视野里再看不到一个活人,广袤无垠的海上空空荡荡,如同大雪过后的旷野,万物沉寂,萧索凄清,惟有海风还在耳畔呜咽徘徊。
“南泰……”泪水决堤,她的心头空白一片,像死了一样,甚而不觉得恸。
忽然,她发现远处的海面上有一点光亮,心里情不自禁地升起一丝希望。
但是很快她就明白过来,那并不是杨南泰的元神,而是失去主人驾驭的擎天古剑,也似自己一般孤孤单单地悬浮在空中,搜寻呼唤着他的影踪。
“南泰!”她拼命冲过去,伸手握住了那柄光华黯灭的擎天古剑。
宽厚的剑刃上龟裂出无数条弯弯曲曲的细小纹缝,就像她的心一般在破碎。手握处,剑柄兀自有一缕余温传来,暖到她的心。
“叮──”擎天古剑蓦地发出一声悠长凄凉的悲鸣,在她的手中碎裂解体。
她呆了呆,看着碎落的剑刃残片像一点又一点的萤火虫般闪烁着微光坠落海中。海浪那样涌来,又那样涌走,便什么也不见了。
她的手上还握着那只碎剩的剑柄,像是他在这世上留给自己的最后纪念。
她垂下头来,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熟悉的,沉默而坚毅的面庞,微微合着眼,宛若睡熟了般。面颊上,有晶莹的珠光在一闪一闪,那是她滴落的泪,冰凉冰凉。
他的身体也似自己的泪珠般在冷却。她努力将他抱紧,想用体温温暖。可没用,他的身躯越来越僵硬,正在化作一座山,便如他来自的那座昆仑山,雄伟高大,永远永远地静默了下来。
她终于意识到,他真的去了,离开自己去向了另外一个世界。
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将自己的面颊紧紧贴在他的。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与他靠近,感受他的真实。然而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失去了温暖的躯体再也无法将她拥紧。
良久良久她抬起头,耳边响起他最后的声音:“对不起,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泪水已经流干,海浪飞溅在她的身上,冲刷走满身的血污,却带不去一丝伤痛。
她的视线慢慢地移转向那柄擎天古剑。剑柄上,还残余着不到一寸的断刃。
她下意识地举起手,将断刃对准自己的咽喉,喃喃低诉道:“不,我要陪着你一起走。”
一缕凄艳的血丝无声无息从咽喉上流落,她的眼前仿佛闪现杨恒焦灼忧伤的面容,似在呼喊道:“妈,你不要死……!”
她的心剧震了下,断刃缓缓再向前两分,疼痛伴随着一股冰寒的感觉在扩展,在最后一霎终于艰难地顿住,眼里泛起坚毅的光芒。
◇◇◇◇
月上中天,海边的高岗上多了一座坟冢。坟前的青石墓碑上,明昙用拈花指力刻下“先夫杨公南泰之墓”,碑文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小的字:“妻宋杨氏,子杨恒泣立”。
宋雪致──这是她出家前的姓名,尘封了几十年没想到还有记起的一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惟有海潮与海风和响,如同一曲为他送行的挽歌。
宋雪致跪在坟前,将擎天古剑的剑柄珍而重之地放入胸前的衣襟里,和那枚心形的红色贝壳在一起。有它们在,往后无论去到何处,他的音容笑貌都将会如影随形在她的身畔。
夜深时分,她无处去买香烛纸钱,只好在他的坟头上,一遍遍低颂着往生咒。
不知何时,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沾湿了她的发端,她的衣裳。
她已筋疲力尽,不知道杨恒会何时归来,更不知他在看到眼前这幅凄惨景象后会是怎样的反应?她什么都不愿去想,视线里只有那方冰冷呆板的石碑。
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和她一起扬帆出海,欣赏红日西沉,彩霞满天。
此刻,他却和她阴阳两隔。
他劝她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其实他不知道,她心里是多么盼望能够忘却过去种种,重新开始──和他一起。
然而现在,她要做的不是忘记,而是牢记。牢记住他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牢记他留给自己的最后那道身影……
一口微甜的滋味不期而至地涌上喉咙,她的眼前旋转晃动了起来。恍恍惚惚地,她看见四个脸戴银色面具的怪客悄无声息地朝着自己走来。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她忽然软倒在潮湿的泥地里……
第五集 白山日暮 第二章 公议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像雾气一样弥漫在不到五丈方圆的密室里。房间里的陈设也异常简单,一张床榻,一张矮桌和两个蒲团。没有窗户,密室的石门也紧紧闭合,矮桌上油灯便是这屋里惟一的光源。
宋雪致盘膝坐在那张用两个石墩和一块木板搭成的简陋床榻上,望着“劈啪”微响的油灯火焰,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她醒来已有大约半个多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进来,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和这间神秘陌生的幽仄密室。
她惊讶地察觉,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两处创伤。一处在背心,火辣辣地疼痛难忍,好似教人击了一掌;另一处是剑伤,就在腰间,创口由下而上险些伤及肺叶,稍一呼吸便觉得锥心刺骨,冷汗涔涔。
但这两处伤口包括先前的伤处都已被敷药包扎妥当,身上的衣衫也已换过。这些事情,应该都发生在自己昏死之后。
令她沮丧愤怒的是,那柄擎天古剑的断刃不见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枚红色的贝壳还在自己怀中,还可以继续陪伴自己。
她想运功疗伤,然而经脉也被封住,丹田真气凝固得像一团铅石,毫不听使唤。
“银面人!”她的脑海里闪过昏迷前最后的影像,心头不禁一寒。
在隐居落雁山和东海小渔村的那段日子里,杨恒曾经几次向她提到银面人的故事。因此这伙儿来历诡异行踪飘忽的银面人,对宋雪致而言并非完全陌生。
可这伙人为何要囚禁自己?在他们的背后,究竟又是谁在发号施令?
对此宋雪致一无所知,甚至也不清楚下一刻自己将要面对什么,面对谁。
好在虽然经过了七年多的蹉跎迷离岁月,她潜修多年的佛门禅功仍在,面对眼前诡谲莫测的情形,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哭天喊地。
然而思绪甫一追溯到那场夜海恶战,她的禅心,她的镇定,就立刻被巨大的悲伤击得粉碎,再也无法保持灵台的清明。
这个男人,为了她抛家舍业叛父背兄,默默无闻地守护了自己整整十七年。
十七年,沧海桑田白了少年头。无论是枯守荒村的寂寞还是南明离火的荼毒,都不曾教他动摇软弱过分毫。到头来,甚至等不到自己付出丝毫回报,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