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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济死后,那张床就一直空着。张维晚上常常做梦会梦见周天济,醒来后就望着空床发呆。他想,人死了真的没有灵魂了吗?
有一天,老吴来看张维,这倒是很意外的事。老吴自愧没有来看过张维。张维在医院里也常常想起老吴,觉得老吴对他是有恩的,他却将人家气过,恨过,真是不应该。现在看见了老吴,他真是百感交集,无言以对。老吴给张维拿了两瓶啤酒来,正碰上卢小月,就问:“他能不能喝酒?”张维说:“当然可以了,是不是小月?”卢小月说:“行吧,就这一瓶啊。”
两个人在这时候见面,都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在有一盘象棋。小月给他们摆上,在旁边看着。两人一口酒一步棋地下着,甚是得意。下完棋后,老吴就躺在周天济原来的那张床上休息,笑着说:“跟你下棋,很累,不过,也很开心。”张维也说是。老吴忽然问:“这张床一直空着吗?我可以住下来陪你啊,可以陪你下棋吗?”
在医院悟道(3)
张维一听老吴这样问,就有些伤感,把周天济的情况对老吴说了。老吴也感慨不已。晚上,老吴真的睡在那张床上陪张维了。两人一直聊着,张维忽然问老吴:
“你真的相信人有灵魂吗?”
“当然了。”老吴说。
“可惜我无法相信。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人真有灵魂的话,该是件多么好的事,那样的话,我现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我就不会再怀疑人生了,人们也就不会作恶了。”张维说。
“反正我已经说了你很多遍,再也不想劝你信这信那了。你好好想想,人生中有很多事情都是很神奇的,是人力无法想像和解决的。哲学在干什么呢?总是解释现世人生的意义,可是,几个问题就把你问住了,如哲学中所说的价值一旦碰上终极性的问题时就毫无意义了,因为没有根据。这就是道家哲学以虚无为道的原因。可是,如果把道家哲学人性化了,就成了宗教。一旦成了宗教,人的一切追求不就有了价值吗?”老吴说。
两个人谈到十点半时,卢小月进来给张维打了针,吃了药,让张维睡去了。
第二天,张维又想起老吴的话。想着想着,就看见天空中有七彩虹出现了。再想想小时候的一些异状,他也迷惑了。连续几天,张维一直觉得应该相信神的存在。他从张中医那儿借来了几本佛经研读起来,然后又让林霞给他带来了一些小说和诗歌,其中有泰戈尔的诗全集。他还借来了《圣经》和《古兰经》。他也很少跟人下棋了,张中医看他正在看经书,也不愿意打扰他。
数日之后,张维写了一本读书心得,拿给张中医看。张中医一看,问张维:“你真的相信天地间有造物者存在?”张维也疑惑地说:
“我不知道,知识告诉我,它不存在,心告诉我,它应该存在,可是,直觉告诉我,它很神秘。我不知道是应该相信知识,还是应该相信心,或者直觉。”
“可从你写的这些文章里可以看出,你是信了。”张中医说。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把造化拟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拟人化之后,再假以想像,就完全成了宗教感受了。”张维说。
张维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现在他明白什么叫宗教感情了。但是从那日起,张维的脸上就出现了平静而从容的笑容,这是很少有的事情。他继续写着,写到很累的时候,就出去散步。医院住院部里有一座很美丽的花园,前日里突降大雪,将花园银装素裹,空气也格外清新。这些年来,北京很少下雪,现在突降大雪,人们都很惊喜,把雪花儿捧在手里,久久不肯放下。
有一天,林霞来看他,他把那些写的东西给她看。林霞仔细地看了很久,对张维说:
“我觉得你最近以来变化很大,你好像有些信佛了,是不是?”
“不是,我只是艺术地感受了一下人类最古老的感受世界的方式。我现在觉得用艺术来表达自己好像更好,更准确。我准备把哲学当做第二条出路。”张维说。
林霞微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文稿说:
“易老师生前也曾经给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艺术比哲学更高级,更准确。当时我不明白,也不理解,现在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他经常还说,他这一生中最遗憾的就是不能用艺术的方式来描述自己的感受,不能用艺术来自娱。你比他要好,你会写诗,懂艺术,更能感悟到存在的本质。”
实际上,这种认识对张维来说,早就有了,只是他过去一直认为哲学高于一切,是一切思想的基础,现在看来,这种认识似乎很浮浅。
与卢小月的爱情(1)
春节快要到了。张中医说,张维必须还得住院。张维在医院里恢复得很快,生活得也很快乐。他也愿意在这里过年。他让林霞给他带来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坐在医院里一个向阳的窗台下的石凳上,如醉如痴地读着。从前他只读完了第一册就觉得生涩得很,再没往下读,现在重新读起来,就仿佛是在回忆他自己的似水年华一样。这使他想起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想起读那本书时的那种甜美的感受。人性的书,也是神性的书。他在内心里惊呼着。
他在石凳上常常掩卷沉思,忘记了吃药和吃饭,卢小月一边笑嗔着他一边把药、开水或饭端给他,监督着他把它们都吃了,便说:“休息一会儿再看吧,别把脑子弄坏了,又生出其他的什么病来,要不,现在就走吧!”张维笑笑,跟着她走了。他喜欢看她笑着骂他的样子,像是一位母亲,又像一位从小就失去母亲而看着他长大的姐姐。那骂声真是美妙极了,香甜极了,仿佛春雨,仿佛冬雪。他没有任何力量拒绝她,也不想拒绝。但是,奇怪的是,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和她发生什么关系,虽然他没有女朋友。他也见过她的男朋友,一个俊俏的书生,也是学哲学的。他们一起来看过他一次。张维很喜欢他,他也很崇拜张维,也想像张维一样成大名。
春节那天,老吴早早地把老伴做好的东西拿来给张维吃。卢小月回去过年的那几天,张维心里空荡荡地,又想起吴亚子来,不觉间又写出若干首诗。晚上读了一遍,躺在床上流泪。
正流泪间,护士来叫他接电话。原来是卢小月打来的,问他这几天可好,嘱他一定要按时吃药,劝他别再看书了,好好休息。放下电话后,张维的心里好受多了。
没过几天,卢小月回来了,拿了一些吃的给他。他感激地吃着,突然泪水涌出。卢小月就问是怎么回事,张维赶紧擦了泪水,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是情不自禁,我从小没有母亲,没有姐妹,就是后来把母亲找着了也没有享受过她的爱,我不知道母爱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兄妹之情是什么,你对我太好了,就像我的妹妹一样,你走了的这些天,我心里空空的,不知道丢了什么,后来你给我打了电话后,我才明白了一切。”
卢小月双眼看着张维,看着张维可怜的样子,就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脸,突然又收回了手,笑着说:“那你就把我当你的妹妹好了,你不就有了一个妹妹吗?”
卢小月摸张维脸的时候,张维的身子在颤抖,他本来想抓住她的手,想让那双小手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一会儿,可是她把它很快拿走了。有一天,卢小月对张维说:“我昨天看到一首诗很好,我给你背背,你听听,人家写得多好。”那是波兰诗人米沃什的诗,题为《礼物》:
多么快乐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中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尘世中没有什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无论遭受了怎样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帆。
卢小月背诵完后,笑着说:“我背得不熟,不过,我觉得人家写得真的很好,我喜欢那种感觉,身体里没有疼痛的感觉,我问你,你的身体里有没有疼痛?”张维早已听得愣住了。最近,他一直读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心里既平静,又无比感动,有一种神圣的冲动,现在再听听米沃什的诗,他觉得自己实在离这些大师有很大的距离,还狂妄什么?他看了看卢小月说:“有,我的疼痛很多,这首诗太好了,你以前就会背吗?”卢小月说:“才不会呢,我这个人很懒,只是读,从来就不记,是我专门给你背的,书呆子。”
卢小月说:“从今天起,反正你也不要看什么书,也不要写什么东西,就找朋友去玩。”张维笑了,说:“我哪有朋友跟我玩啊?”卢小月说:“那就跟我玩吧。”
卢小月把张维带到了她们实习生的宿舍里玩。大家都开玩笑说张维是卢小月的男朋友。张维看卢小月没有解释,便也只是笑笑:“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请大家别误会。”有一天,卢小月问张维:“人家都说我们是一对儿,你说气人不气人?”张维以为卢小月是真的生气,就说:“唉,这些人就知道捕风捉影,管他们呢。”卢小月气恨恨地走了,张维也觉得莫名其妙。后来,他想明白了。第二天他就问卢小月:“你那个男朋友怎么这么多天没见来看你?”卢小月说:“吹了。”张维就问:“怎么了?我觉得人家不是挺好吗?怎么吹了?”卢小月说:“人家说我胸无大志,没有事业心,就知道玩,太平庸了,人家一心想成名,做大事,真见鬼。”张维就叹道:“怎么会这样?平庸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做大事就得让自己的女朋友也跟着树立远大的理想和目标?他会后悔的。”
张维说这些话的时候,意识到这些话竟然是从自己的口里说出来的,真是不可思议。从前他觉得他此生都不会改变一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