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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听了这番话,还是不服,但他看见易敏之平静的神态,不想再争了,他说:
“易老师,我觉得你的人生虽然在普通人看来是不完美的,但我觉得对于一个以精神为重的人,是很成功的。你能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屡遭厄运却依然保持本色不变,并能在晚年摆脱名利之羁绊进入纯自然的生命状态中,这是一种境界。”
“什么境界不境界的,我们文人有一个毛病,老是想给人生分一个层次,这其实还是误入歧途。幸福是没有级别的,而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幸福。所谓的境界高的人当然是离幸福更近一些,可是事实往往可能与此相悖。一个老农民在秋收后所做的事就是享受生命,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来到田野上,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太阳出来了,他就来到南墙里,与邻居共话桑麻,尽情地享受阳光的温暖,让太阳晒进每一个细胞里;累了的时候,他就回去休息一会儿;天黑下来了,他就回到安定的家里,钻进热热的被窝,或者看一会儿电视,或者斜躺在炕上睡着了。人们都觉得这种生活是人世间最低级的,这是就人们所拥有的物质生活和精神而言的,但是,很显然这并不是衡量人幸福与否的尺度。那些新鲜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是用钱买不回来的,那是大自然的赐予。但在城市里,这些东西却要用金钱和生命的代价才能换取,甚至是永远换不来的。我们可以想像在久远的过去,在人类还没有学会制造工具和食物的时候,大自然的回赠是丰富的,是足以能够养育万物的。那时候,人类除了在自然界采集吃的外,就是享受生命的快乐了。除了洪水猛兽的侵害外,人类的大部分时间和现在的动物一样,在享受生命本身。现在呢?人类的创造力增强了,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很丰富了,可是,我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采集生存所用的东西,或者说大部分生命都用在为了享受生命而做的准备中,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工作、事业,而忘记了生命本身,忘记了生命的享受,有些人享受过,那是因为他们知足,或者因为懒惰;有些人享受的时间很短,因为他们醒悟得太迟,或者是他们退休了;有些人一生都不知道享受生命,还累死在工作中,那些人被社会追认为烈士、榜样,其实那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我们人类实际上是离生命的本原越来越远了。”
究竟是谁害了易敏之(3)
张维陷入了沉思。他觉得易敏之讲的大部分他都同意,有些观点他是不赞成的,但是,他仍然感到与易敏之在一起是幸福的,快乐的。这种感觉与在老吴那儿的不同。老吴有一种强迫的意味,使张维常常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抗;在易敏之这里,有的是选择,但这种宽容却使人只有服从,因为无论你多么坚强有力的人生信仰到易敏之那里,都成为一种生活,成为一种可能,成为诗。他觉得易敏之到底是易敏之,不是普通的一般人。
易敏之沉思了一会儿后,问张维:
“你听说过‘放上十年羊,给个皇帝也不当’这句民谚没有?”
张维点点头。易敏之说:“我在河西的戈壁滩上放过好几年羊,我是在后来才理解这句话的。在放羊时,你常常面对的是你自己和大自然。在那无边无际的戈壁上,有一种苍凉的欢乐,有一种悲壮的幸福。他能让你把一切都放弃,把一切仇怨都化掉。我现在真想到那里放羊去。”
奇迹产生了
易敏之的病还处在观察期。时间一长,大家的心也倦了,常来医院的还是剩下张维和林霞,其他人则慢慢地习惯了。林霞自愿照顾易敏之,因为他对易敏之的饮食起居已经很熟悉了,易敏之也对林霞习惯了,再加上他本来就对林霞挺有好感。林霞的性情本来就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也喜欢平静,易敏之和她聊天的时候,常常能发现林霞的一些聪慧来,便夸奖林霞。林霞却说了实话:
“易老师,我上你的研究生,一则是因为现在报哲学专业的人很少,好考;二则我也没有找到好工作,又不想马上工作,还想再学习几年;第三,我是觉得能上你的研究生也是一种光荣。你可不要对我抱什么大的希望,我既不想成为什么哲学家,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神经病,我就想活得安稳一些,平静一些。”
易敏之笑了,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喜欢你这种坦诚的性格和平素的心态,这样最好,你这样的人离幸福已经不远了。”
两人的心越来越近,林霞发现自己已经慢慢地有些爱上易敏之了。一次,易敏之要上卫生间,当时没有男生,林霞一时找不着人,就只好硬着头皮扶易敏之到卫生间,然后又帮他方便。那是一个难关,那一天以后,她觉得和易敏之之间突然间近了一步,易敏之也不再回避她。
一天夜里,只有林霞一人值班。本来还有吴用,吴用正和一个本科女生谈恋爱,吴用的女朋友说医院旁边有个影剧院,正在放《毕业生》,想去看。林霞就说:“你们去看吧,索性就看个通宵吧!”吴用不好意思地走了。林霞一个人先是坐在沙发上看易敏之吊液体,后来叫护士拔了针,就睡下了。她睡在易敏之旁边的那张床上。她想:这个男人如果再小二十多岁该有多好!或者说不小也行,但能活着该有多好!她莫名其妙地总是想起在没有上易敏之研究生以前别人对她说的话:
“易敏之啊,你上他的研究生啊?听说那个人快六十岁了还是那么风流倜傥,给女孩子写情书。”
“我见过他散步的情景。他一个人悠闲散漫地走着,口里叼着一支烟,有时会心不在焉地抽一口,仿佛他正在思索一件天大的事,因为他对旁人视若无睹。他的脸上一会儿飘过一朵忧伤的愁云,一会儿又碧空万里。他有时驻足于路边的树木和花草,仿佛在和它们对话问好似的。他从我的身边慢慢地飘了过去。那时正好是黄昏,他就朝夕阳那边迈过去,仿佛要和那太阳一起隐去。他给我的感觉是不食人间烟火,是一位在人间飘游的大神。”
那时,她也想过,要是这个人给她写一封情书,也是一种荣耀,但后面那个人对易敏之描述的场面是永远也无法在她心中抹去的。自从见了易敏之后,她一直在寻找那个感觉,她没有找到。生活中的易敏之实际上很现实,是一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神。他甚至很懒,穿的衣服也常常是她和杨玲帮着洗的。然而最近以来,在她和易敏之长久的接触中,特别是听他谈人生时,又仿佛看到了那个理想中的易敏之,又看见他在黄昏中漫游的情景。她的心中升起一股温柔的感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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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侧过身子,仔细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男人。他快要死了,他的心很平静,他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在静静地忍受着痛苦享受着这痛苦的来临,他视此为人生的大境界。他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快要离开她了。她想到这儿时,突然间坐了起来。她不想让他死。这一段时间来,她觉得他几乎成了她的精神,成了她空虚的内心上飘来的一片蔚蓝色的大海,成了她的依靠。她必然要拯救他,哪怕一切都是徒劳也要试试。
她下了床,拿了个凳子,坐在易敏之的身边。她把手轻轻地放在易敏之的手上,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而那颗心就在手上。为了摁住那颗狂跳的心,她把另一只手赶紧拿过来,用两只手握住了易敏之的手。压住了那颗快要飞走的心。
易敏之没有醒来,没有醒来的易敏之在林霞平静地离开他时脸上多了两行清泪。
这一切,张维并不知道。
易敏之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天后,医生突然告诉张维,易敏之的病在好转。这个消息使他们精神大作。易敏之笑着说:“我说过,我一定要跟病魔斗一斗,看,他这不让步了。”
究竟是谁害了易敏之(4)
林霞笑着说:“你别得意,来吃饭吧!”
易敏之听话地吃了。张维因为已经习惯了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生活,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又住了两周,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在家慢慢治疗可能效果更好些。出院的那天,李宽亲自来接易敏之。易敏之的研究生都来了。
奇迹就这样平静地发生了。医生说,是易敏之的意志战胜了病魔。但医生还对张维和李宽等悄悄地说,这只是暂时的,一定要保持好的势头,否则还会重犯。
他们之间又出现了矛盾
出院后的易敏之需要人照顾,林霞主动承担了这份重任。谁都意识到易敏之和林霞之间已经很不寻常,只有张维没有发觉。张维觉得他和林霞对易敏之是真心的,现在也只有他和林霞来照顾易敏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张维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易敏之,和易敏之交流心得。张维没有发觉易敏之和林霞之间的事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一直和易敏之之间有思想上的斗争,他的思想最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除了思想,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自从易敏之出院后,张维和易敏之的对话更加激烈了。张维已经渐渐地对易敏之起了反抗之意,时不时地在将易敏之的军。张维觉得易敏之的宁静是一种避世,易敏之则对积极入世的思想进行猛烈抨击,仿佛两千多年前的那场论战又上演了。易敏之大多谈的是感受,是他自己的人生感受,但张维认为是他向命运投降。张维对易敏之渐生失落感,而易敏之对张维却说:
“看来,你必须得亲身体验人世间的苦难,才能明白我说的道理。”
张维回应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现在认为我并没有经历什么苦难,相反,你所认为的那些苦难对我是一种幸福。不错,你的纯粹的生活是一种诗,是一种境界,是中国古人所崇尚的神性生活,但我觉得它是消极的,是一种悲观主义,它是一种退守,一种纯个人的生活。但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物欲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