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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峰越来越觉得自己虚弱无力,躺在床上的躯体好像可有可无,这种感觉是令他战栗而惶恐的。
离开这个世界的时日不远了。
回顾一生,也真没有什么遗憾可言!
又何只是丰衣足食这么简单呢?除了追随父亲南下香江的那一阵子,不算得称心如意之外,其他也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顺畅得难以形容了。
妻、财、子、禄,有哪一样不是打在九十分以上完成的?
甚而至宋圣瑜的一颗心,也正如她说的,在嫁后完完全全属于司徒峰的。这个答案来自他病发之前,更使他没有了宋圣瑜为安抚他而撒谎的顾虑。
上天要在此时此刻收回他的生命,也算是情至义尽了!
司徒峰不敢有丝毫埋怨。他有的只是一点忧虑。
虽说六十刚出头就要撒手尘寰,在现时代是一件遗憾事,然,这也决不是司徒峰所担挂的。
这天,当宋圣瑜陪着他吃过中午饭后,他就很认真地对妻子说:
“圣瑜,我今天的精神似乎好多了,吃得也不少!”
这的确是连日来少见的现象。
“那敢情好,要不要我把你推到露台上去见见阳光?”
“不,”司徒峰说:“我只想跟你好好的谈话。”
“好哇!峰,我们夫妇俩总有谈不完的话题。”
“可惜的是我们有一定的时间,规定非把话谈完不可。”
宋圣瑜一听这话,眼眶就温热,忍都忍不住。
“圣瑜,对不起,我惹你伤心!”
“不,峰,不!”宋圣瑜说不下去了。
“圣瑜,我爱你!”
“峰!”
宋圣瑜再忍不住就伏在丈夫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司徒峰那荏弱的手,似在扫抚着宋圣瑜的头发,其实他是无能为力的,只做着一个空洞洞的手势而已。
幸好,彼此都没有觉得这情景的可怖。
“圣瑜,快快别哭,听我说!”
宋圣瑜竭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眼泪收住。
再紧紧的抱住了丈夫的手,放在胸前,诚恐他会走掉了似的。
“圣瑜,试想想,如果你是我,也应该说一句不枉此生吧!”
宋圣瑜点点头,不能不附和丈夫的意思,以增加他的安慰。
“对我是无憾,对你,则未必尽然。我尤其恐惧的一件事,穷我有生之年,都没有发生,我怕就在我殁后,会得出现,而连累你受罪。”
“什么事?”
“圣瑜,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小时候,父亲曾把我带上山拜在一家佛寺的主持门下当学徒凡一年之久。”
宋圣瑜不期然轻松的笑起来:
“怎么?原来你是个还俗的和尚?”
“那年只不过是十岁的孩子。父母认为要把家中唯一的男丁,送予寺门抚养,才会无灾无难,快乐平和的过一生。于是我跟很多乡间孩子们,不论贫与富,都寄宿在寺院一年。
“一年后,父母把我接回家去前,见了主持,那师傅说:
“‘孩子的命是好的。然,施主,请谨记我一席话,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上天是公平的,必在大顺之后,予人大逆,又在大逆之后,予人大顺。总之,顺逆两境,轮流替换,不会有偏袒,不会有例外。如果施主一家,到这孩子一代还属大顺的话,就必在这一代之后,出现大逆了。’”
“当时我父母十分紧张,忙问:
“‘有何化解之法?’”
“‘没有。天命如此;真要避过大逆的话,只有放弃大顺。’”
“‘如何放弃呢?我们根本不知道顺由何处来?’”
“‘施主如果真的信佛,就把这孩子长期送予佛门,过无风无浪的平淡日子,司徒家反而有源远流长的福份。’”
“当时父母吓一大跳,要把我永远留在佛门,当然的舍不得。”
“母亲于是苦苦的跪地哀求,如何有化解大逆的法子。”
“主持把她搀扶起来,在挚诚的教化道:
“‘但望峰儿能在他的一生遭逢多些劫难,或多有小逆,方有大顺,那还能挡一挡大劫。否则,就要看他是否能娶到个福慧双修的女人,把她的福荫带到夫家来,以对衡咎戾了。’”
“当时父亲很不以为然,道:
“‘师傅,我们上两代都是正经从商的人,并没有做过什么违离本心的坏事,轮不到我司徒家有大逆吧?’”
宋圣瑜听得急了,忍不住插嘴问:
“那主持怎样答?”
“他微微笑,向我父母合什为礼,再说:
“‘顺逆是有定数的,顺之后而逆、逆之后而顺,这是天道运行之理,与人的为善与作恶不一定有关系。上天总不能永远庇佑一个家族、一处地方、一个国家。’”
“父亲仍相当不满,嚷道:
“‘这就好比有些人根本不用因为你曾对他不起,而出手谋害你一样,上天也不必因人为善作恶而定夺他的奖赏与处分。总之,人人都要分尝甘苦,无一幸免,视此为公平?是这个意思吗?’
“主持合什引退,再不跟父亲争辩下去了。”
宋圣瑜追问:
“这以后呢?”
“父亲总认为是寺里的和尚看我样貌精致,聪明伶俐,故而希望砌辞把我留住,最低限度父母会跟他们讨价还价,再让我住上几年的样子,故此,都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们尚且忘了整宗事,何解你仍以此萦绕心上?”
“圣瑜,我是越想越觉得那主持有道理。你看看我们周围的人与事,如果把所有的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而把那种种的不好,分批发放至其余人等头上去,那又是否公平呢?世界不会单单是善恶到头将有报的,冥冥中自有主宰的话,它不会太偏私。这是我笃信的。”
“峰,这么说,你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大顺?”
“对。凭良心说,这是无可置疑的,如果在我有生之年,未逢大逆,那就是我无缘撑得见了,我怕会在我殁后而至,累你受苦。”
“峰!”宋圣瑜抱住丈夫那对骨瘦如柴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去,吻了又吻:“容我说一句真心话吧!”
司徒峰怔怔的望住妻子。心上仍有微弱的、却仍是清晰的牵动。就在这一刻,他告诉自己、他舍得下人世间的一切,唯独舍不下宋圣瑜。
“峰,没有了你在我身边,就必然是一个至巨至不可抵挡的大逆。我现今勉力的使所有人都习惯,没有了任何人任何事,生活仍可以如常畅顺。他们或者能办得到;但我不能、决不能!峰,我实实在在的不能没有了你!”
宋圣瑜伏在司徒峰身上,重新哭得像个小女孩。
恩爱夫妻,面临生死离别,那种凄凉,不足为外人道。
人到了生死关头,能有那种只要对方活下去,就什么都答应,都不介怀的心情,就证明真爱之所在!
分离实在是太痛不欲生的一回事了。
那天之后,司徒峰的病情急转直下,一直陷入昏迷状态,一连七天都没有醒过来。
宋圣瑜追问林日华,如何是好?
林日华以他那惯常的手势,一把握住了宋圣瑜的双臂说:
“司徒峰现今是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的。”
言下之意,是叫宋圣瑜让他安详地退引吧!
果然,延至第十天的一个清晨,当护士走进病房来,替司徒峰料理药品及营养剂注射时,发觉他已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宋圣瑜一直在医院内留宿,也是太累了的原故,她斜卧在客床上打瞌睡,护士走到她跟前去,轻轻地把她推醒,柔声地说:
“司徒先生过世了!”
没有呼天抢地、没有哀号悲鸣,宋圣瑜如常的走近丈夫,深情款款地望他一眼,俯下头去深深的吻在他冰冷的脸颊上。
然后宋圣瑜静坐着,直至司徒震与司徒巽等赶来,把她带回家去。
司徒峰的丧礼,极尽威煌架势。说得难听与直率一点,非但整个殡仪馆大礼堂坐无虚席,连站着的地方都欠奉。很多来尽礼的,较疏情谊的亲朋戚友,都被知客好言劝谕,不必等大殓,鞠过躬就可以了。
扶灵的几个人,都是财经企业界内最顶尖儿的巨子。听说,司徒家谢绝了政府的两位司宪,没有领受治丧委员会的提议,以政府高官增添丧礼的隆重与架势。
宋圣瑜通过司徒巽给各人的借口,是:
“父亲是个商人,对政治一向淡泊,不敢劳驾,只望几个走得近的商场朋友,既有私交,又在平日生意上很能帮父亲一把的,为他作最后的致意就好了。”
这背后究竟有何道理在?司徒家没有人再作深入的解释。
人们开始揣测,认为这是宋圣瑜世故老到之处。丰隆企业近年跟内陆的关系好到不得了,也就无谓在司徒家这件大事上忙不迭的表现出亲英的姿态来。
这究竟是不是实情?连司徒震与司徒巽都不敢在母亲极度难过之时,为寻个水落石出而多生枝节,出口追问。
实际上,这番安排,的而且确是宋圣瑜匠心独运之举。她跟在丈夫身边这么多年了,哪有不知道他心事意向之理。
近年来,司徒峰对本城政府的态度极为冷淡,甚至鄙夷,绝对绝对跟他的政治思想无关。在司徒峰的意念内,民族观念与政治思想并不需要混为一谈。
司徒峰虽在上海出生和长大,要说真正的成长和壮大,还是在于香江。他对本城有一份浓不可解的深情,正如他经常在妻子面前所说的那番话:
“没有香港,没有我们,没有我们,也没有香港。既要感恩图报,亦毋须妄自菲薄。”
人杰地灵,相得益彰。这其中的人杰,有香港人的份,且占一个非常大的比重。
谁认为香港单单凭英国佬的栽培而有今日,真是过分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大不列颠帝国没有额外优待东方之珠。她对所有殖民地都是一盘投资,配合着其间的人、事、地域、环境,而作出各种一应措施与制度,放置资金,将之培育,到头来,万变不离其宗,只为英国国库敛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