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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把手心朝向小姐。
小姐要看的其实是她的手腕,那里是纸圈的联结处。蓝手镯悲惨地绽开裂纹,像一条弯
弯曲曲的林间小路,勉强维系着最后的连贯。绷开的纸纤细如春草,瑟瑟地随着零零手腕脉
跳的搏动而颠抖不已。
蓝手镯是用将来世界游乐园的通用票糊就的。这是一个聪明而公平的主意。它紧箍在每
个购买者的手腕上,不可拆卸,因而也就不可转让。现在,蓝手镯残破了,它的象征意味就
很明显。
“你说,这是谁的票?”小姐的前冲式帽檐俯得很低,循循善诱地说。
“这是我的票呀!”零零完全没有意识到逼近的危险,很肯定地回答。
“那它怎么破了?”小姐成竹在胸。
零零认真地想了想,眯着眼睛说:“不知道,也许是我摔跤时蹭破的。”
“你用手绢包着票,手绢上一点土都没有,怎么会是摔的呢?这票是你从别人那儿拿来
的,自己又粘上,所以它才不完整。小姑娘,你要做个诚实的孩子,犯了一个错误,不能再
犯第二个。”小姐看来是经常抓获作弊的游客,话说得有理有据,态度比刚开始检票时,还
要和霭了。
众哗然。有人说:“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就……”
我想说明摔跤和手绢的关系,又一想,你只看到了这一幕,也许在那之前,手镯就已经
是破的了!
“不!”零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票是我自己买的。我考试得了双百,妈妈就给我十
块钱让我来玩。不信,你们去问我妈妈!”小姑娘略微安了心,她为自己找到了最有力的证
人。
“问你妈妈?那还不等于问你自己吗!”?”小姐不屑地说。
人群引起小小的骚动,毕竟这是亵渎了人人都有的神圣。
小姐像闻到了恶劣气味,扇了扇自己灵秀鼻子前面的空气:“你们别看着她装得还挺
像,我们这儿常常遇到这样的孩子。”她偏转身,面对着众人:“说实话,这些游艺机多一
个人玩少一个人玩,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样费电一样磨损一样得有人操纵吗!可孩子还
小,这种说瞎话占便宜的习惯一旦养成了,将来不是害人害己吗!”
小姐说得很义愤,这使刚才认为她有些不讲情理的人,也频频点头。
“阿姨,这票真是我的。您看,它们粘得那么紧,要是别人的,我怎么能把它们撕下来
又粘到我的手上呢!”零零完全不顾大势已去,顽强地为自己寻找物证。
“哎呀呀,没见过这样难缠的孩子!你问我,我还想问问你呢!不要装傻,这事很容
易。用小刀沿着粘缝的边缘慢慢挑开,只要细心一点,可以做到天衣无缝,老实说,你做得
并不高明。”
我凑过去看。果然,蓝手镯的对接处并不妥贴,存有显然是挣脱而裂开的斜纹。看起来
铁证如山。
“阿姨,每个人只有一张票,别人的怎么会给我呢?”零零依然不屈不挠,在这种尴尬
的时刻,她除了在为自己辩解,竟还保持着童稚的好奇。
“这不是简单的事吗!”小姐向我们摊开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指,更显出事实的毋庸置
疑:“通票我们是不回收的,让游客们带回家去,经理说这是活广告。从别人手里要一张废
票并不困难。”
小姐的话严丝合缝,再多同情也无懈可击。
“那我怎么办呢?”在这铁的逻辑面前,零零像桂无核一样的黑眼睛,因为过多清水的
折射,显得更大更圆,竟愚蠢地向小姐讨问起办法来了。
“那你只好回家了。记住,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事了。做一个诚实的好孩子。”小姐温
存地说。
零零把残破的蓝手镯卸了下来,慢得像在褪一副手铐。我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零零把断成半个弧的通票拿在手里,像擎着她最后的希望:“这是我买的票,阿姨,是
真的!”
“怎么说了半天又回来了!我对你已经是宽大处理了,按规定要罚款的!你要再这样,
别怪我不客气。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说说呀!”小姐声色俱厉起来。
零零的脖子蚯蚓样软了下去。名字是孩子们为数很少的私人财产之一,他们不愿意把它
孤零零地留给不认识的人。
零零执拗地沉默着。
人们不再同情这孩子。是啊,没做亏心事,就把名字留下来嘛?
也许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个来自上天的声音,告诫他们,遇到危险时不要说话。
事情看来就这么结束了,零零倒退着向外走去。
“阿姨,我看到了。她是买了票的。”一个戴着沉重镜片的男孩,挤过来说。人们散漫
的目光立时凝聚起来。
男孩很瘦弱,嘴唇角很黑。那不是早生的髭,而是早上吃了某种豆馅制品的遗迹。这使
他的话失去了几分可信性。
小姐镇静的目光,像抹布一样擦拭着男孩的脸。这没有什么,她见得多了。
“你亲眼看见的?”小姐很和气地问。事情出现了某种转机。
“是。阿姨。她排队时站在我前面。”
零零站在距男孩很远的地方,眼睛里抖落几颗葡萄大的泪珠:“真的?你看到我了?我
怎么没看到你?”
阿姨很沉着,果断地撇开女孩问男孩:“你们俩是一个学校的?”
“不是。”男孩闹不清学校和票有什么关联。
“那就是住一座楼或是同一条胡同噗?”阿姨的话板上钉钉,带有明显的诱供成分。
“不是的。”男孩否定得毫不迟疑。
“那你们俩怎么会一起来?”小姐变了脸。化了妆的女人发起怒来,有一种狞厉之美。
这问题几乎不通情理。你我他大家都一起来了,没有什么为什么。
可惜孩子们的智力尚未臻于完善,他们想不出回答,瞠目结舌。
大人们嘈杂起来。小姐敏锐地感到了民心的向背,收敛了一下锋芒:“好吧好吧,就算
你们不认识。你排在她后面,”她把头转向小男孩,“你怎么能知道她是买了一张门票是一
张单项票还是一张通票?”
这问题顺理成章,斩钉截铁。在场的人都难以回答。不要说一个小孩,就是成人,若无
非常情况,也不会去注意前后人各买什么票。
小姐运筹帷幄地笑了。
“可是,阿姨,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她买的是通票。她用的十块钱是只有两个人头的
那种。”小男孩扶了扶镜框,极为肯定地说。
零零的圆脸胀红了:“那是一张新钱,我妈特地给我的,用旧钱太脏了。”
事情似乎很清楚明白了,大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们主演的戏。
小姐有了片刻间的惊诧,可能是她以往稽查中没有这种经历。她用小手指拢了拢实际上
并不纷乱的头发,鲜红的寇丹像樱桃一样,穿过黑发在前冲式帽檐的一侧闪烁。一个成熟女
人和一个公务人员的形象,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这里不是法院,用不着证人。”她的口气十分冰冷,同粉红色的环境很不协调,
“我不管你们怎么买的票,我只负责查票。这票上写着呢:当日有效。全天乘坐,断开作
废。看清楚了,不论什么原因,断开作废。”
小男孩立即垂下头去检查他自己的蓝手镯。成人们也立即垂下头去检查各自的蓝手锡,
几个一道来的,还彼此检查。
只有零零没有垂下头去。她知道自己的蓝手镯,已经变成了一条蓝飘带。
一瞬间,很静很静,像我们最初形成于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一样安静。突然,从四周墙
壁看不见的音响设备里,传出遥远、模糊、像海浪一样有节奏的轰响,它像轻柔的丝绸,覆
盖在每个人的身上,又溪水般地荡漾开来……人们紧张的思绪,立即像奶油一样融化了,进
入无边的粉色梦幻。一个如风吹草叶般温柔的女声说道:“现在,在你们头顶上方听到的声
音,是每个人的母亲心脏跳动的音响……”
一种无以比拟的安宁和美妙,潮汐似地将人裹挟而去。
因为检票时间过长,小屋的自动操纵系统已进入运行状态。
我在沉入梦幻的最后一刻,看见小姐把零零揪出了小屋。那孩子已经被母亲的心跳感
动,率先进入了一种幸福的状态。当她被推出圆门的刹那,我猛地喊了一声:“等一等,我
给她买一张票。”
脐,已经严密地闭合了,零零像是一个早产的婴儿,被强行娩出。假如我始终清醒,也
许会追赶出来,我知道小姐和零零一定听到了我的话。可惜梦幻破坏了我的思维。你见过哪
个未出生的胎儿,会关切别人?!
几天后,我的一位朋友来贺新居,被旋转的摩天轮吸引,要我陪他再去将来世界游乐园。
我们买的是通票。你不得不佩服游乐园管理者的聪慧。不把票粘成手镯样,你有什么办
法保证票的唯一性?游客们没有相片往通票上粘贴的。
大轮子,小屋子……一切都熟悉而令人乏味。人造的东西,只有在第一次来客和孩子们
眼中,才有生动的魅力。我依旧像猫一样,从疯狂老鼠始,继而进梦幻小屋……朋友赞不绝
口,我却晦暗如难产的婴儿。
然后是摩天轮。水滴状的小房间载着我们悠上蓝天。我看到了我的卧室,它们同别人家
的卧室几乎一模一样。
然后是海盗船,简直一步一个惊险。突然,我看到一个穿藤黄衣衫的小姑娘,正攀上新
干线的小火车。她高举着自己的手,手上套着一只蓝手镯。
这是零零,毫无疑问是她。服饰可以变化,但那圆是不变的。孩子终究是孩子,几天前
的羞辱,像海豚身上的水珠一样,不曾留下丝毫的痕迹,她快乐地笑着,笑声像花香四处弥
散。
我为成年人的多虑感到可悲。
她好像看见了我,愣怔了一下,笑声便出现一个豁口,再续上去时,音色和频率都低抑
了许多。我想,人们都不愿别人看见并记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