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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如丰眼光微有闪烁,垂眸思索了片刻,又道:“姑娘这次有孕,没有告诉皇上么?”
麦羽听他这样一问,更加泪水滂沱,“我怎会不想告诉他,我是没有机会告诉他了!我打发觉起,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麦羽眼泪似决堤一般,失声道:“我们最后见面那日,发生了争吵,我说了好些气话,当时他很伤心,却还是说等我气消了,便来看我。可后来他许久不来,我自知任性,也很后悔,可没有想到,如今……他却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
吉如丰眉头紧锁,沉吟许久才道:“皇上对姑娘是何等的情意,怎会舍得惩罚姑娘?”吉如丰长叹一口气,“姑娘既是对皇上也有情意,却如何要那般的去伤皇上?姑娘有所不知,皇上临去之前,有多思念姑娘。”
麦羽满是泪水的脸不由一怔,一时忘了哭,“你说什么?”
吉如丰慢慢敛目,“当时皇上说,唯一的愿望便是想见姑娘最后一面,哪怕看上一眼都好,皇上那日的伤心,也丝毫不比姑娘今日少啊……”
麦羽越发痛哭失声,肝肠寸断,“我怎会那样任性!对他说那些话做那些事,让他那样伤心,如今才想到我这一生,不论再做什么,皆是已换不回他见不到他了,想着想着,只觉呼天不应,万念俱灰,我就恨不得要随他而去了!”
吉如丰连忙阻止,“姑娘千万不要!姑娘是皇上拼了命都要保护的人,务必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皇上最大的宽慰啊。”
麦羽心如刀绞,越发泣不成声,“宽慰?人都不在了,何来宽慰,事到如今,他的厚爱,我今生已是无以为报了。”
麦连奕候在门外,只听到麦羽的哭声撕心裂肺,忍不住闯进来焦急道:“吉公公!她已经这样,您就别再说那些让她伤心的话了!”
吉如丰微微垂首,谦卑道:“奴才只是将皇上的意思转述给姑娘而已,姑娘也是想听的。”
麦连奕有些不快,却也无话可说,只得坐到麦羽身边,好言好语的安抚着她,麦羽直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见吉如丰垂首不语,遂转向父亲道:“爹爹,请帮我把之恩抱来好么?”
麦连奕迟疑了片刻,轻叹一口气,还是点头去了。
吉如丰看着麦连奕出去,又朝麦羽道:“如今朝中,是从前的太师佐远山当政,所以奴才……现在已不住在宫中了。”
“佐远山……”麦羽闭目沉吟了一会儿,又以手背慢慢拭着纵横一脸的眼泪,突然问道:“吉公公,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吉如丰踌躇着摇头道:“奴才也不太清楚,总之就是佐远山起兵逼宫吧。”
麦羽疑惑的望着吉如丰,“逼宫?安森那样谨慎的人,如何能轻易被逼宫呢?”
吉如丰稍事远目,亦颇是感喟:“话虽如此,然而强者之博弈,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弱点,也会导致满盘皆输,一败涂地。”
麦羽愈加狐疑,追问道:“弱点?什么弱点?”
吉如丰恍然一笑,“呵,奴才不过打个比方,这些事情奴才哪里知道呢。”
麦羽凝眸不语,目光却反复逡巡着吉如丰隐约有些躲闪的神色,只觉得吉如丰的欲言又止之下,似在隐瞒着什么。然而她亦明白,但凡吉如丰不愿说的事情,再如何追问亦是无济于事了。
正思忖着,麦连奕抱着之恩推门进来了。
之恩依旧活泼漂亮,一见麦羽便兴奋得扑腾着双手要过来,麦羽强打起精神,微笑朝他招手,麦连奕赶紧将他放到麦羽身边去。
吉如丰怔怔的望着之恩,眼眶竟不禁有些湿润了,口中喃喃道:“……总算是见着这个孩子了……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麦羽眼中温柔倾泻如水一般,“名字也是他起的,叫之恩。”
吉如丰不住点头,“之恩,之恩……好,好,皇上的心情,都在这名字里了。”他似是感慨似是思量,片刻,竟朝麦羽母子俩跪下,深深一拜。
麦羽一愣,“吉公公你这是……”
吉如丰长出一口气,言自肺腑般一字一顿道:“麦姑娘,奴才近日有要事要办,恐是不能常来看姑娘,可是奴才恳请姑娘和孩子务必要珍重,一切——都会过去的。”
麦羽沉吟好一会儿才点头,“是,吉公公也珍重。”
送走吉如丰,麦连奕转身回来便皱眉纳闷道:“奇怪,吉公公现在也不管宫中事务了,还能有什么事情要忙呢?”
麦羽轻叹一口气,亦是摇头,“他说的话,我也听不太懂。”
麦连奕无谓地作一个苦笑状,在她身边坐下来,语重心长道:“其它听不懂倒也罢了,他最后一句话,你可千万要听懂了。”
麦羽望向父亲,“什么?”
“一切都会过去的。”
番外(安森之一)…父子
顺元二十五年,初秋夜,东曙国皇宫曙天殿内。
现年四十八岁的顺元皇帝嘱了侍卫守在殿外,便独自一人进了曙天殿正中的泰祀殿里,那里供奉着东曙国历代皇帝的牌位。他双手合十,虔诚参拜。
门外有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帝王的专注,顺元不觉皱眉,回头望去,来者正是他的第三子,十二岁的安森。
安森进入得坦然,行至恰好的距离,便一如既往的恭谨跪下,“父皇。”
顺元站起身来,冷淡道:“你一向谦卑有礼,怎么今日冒冒失失闯到来这里了?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么?”他向门外看了看,不快道:“怎么也没个人来通报。”
安森低头静听他说完,方才回道:“儿臣刚才到御书房没看见父皇,便料想父皇是来这里了。是儿臣让侍卫们不要来通报的,还请父皇不要责怪他们。”
顺元冷笑一声,眼中却带着厌恶,“你既来找朕,必然有事,起来说话吧。”
安森稍稍颌首,便优雅起身。正要说话,殿外月朗星疏的夜空却忽然闪过一道霹雳,突兀而凌厉,仿佛暮景残光,山雨欲来。
安森一时看得愣住。
顺元有些不耐烦,终于转过身来面向着他,“还不说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要说什么都可以。”
安森回过神来,眼里却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若非要事,儿臣自是不敢前来打扰父皇拜祭先祖。儿臣想告诉父皇的是,二哥准备了一份假的遗诏,上面写着父皇会传位于他。”
顺元目光骤然一跳,遂冷冷盯住他道:“老二绝不会自己想出这种事,除非是有人怂恿。”
安森微微低垂的头于地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角度,不紧不慢道:“父皇圣明。”
顺元半眯着眼打量他,“你今日很是大胆,竟然主动来挑衅朕。不过朕倒也不明白,你怂恿老二做这件事情,你又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呢?老二并不喜欢你,你该是知道的,宫里所有人,都不喜欢你。”
安森睫毛微微颤动,然而只那一霎,便即刻止住了,转而淡漠道:“二哥并无父皇那样的智慧,不太懂得权衡利弊。儿臣也没有刻意怂恿,只在他耳边随意提了几句,也不想他竟然照做了。”
顺元冷冷一笑,“行了,朕知道了,朕自会处理。”
说罢他便要拂袖而去。然而安森侧行一步,生生拦住他,声音已释出不欲掩饰的阴鸷:“父皇,您为什么一直都那样不喜欢儿臣?儿臣对您,既有子之孝,又有臣之恭,父皇自己也说过,对儿臣无可挑剔。可是为什么,儿臣在您眼里看到的,从来都是深深的厌弃!”
顺元收住脚步,冷笑道:“这个问题,你自己不明白么?”
“儿臣愚钝。”安森说罢仰头,毫不畏惧的与顺元四目相对,他俊秀的脸庞年轻而骄傲,却完全看不到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一丝丝稚气。
顺元盯视他良久,摇头道:“森儿,你才多大,便城府那样深,心机那样重,连朕也望尘莫及。你这样的孩子,朕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安森脸色有些苍白,“今日之外,儿臣并未做过任何僭越之事,如何会得到父皇这样的评价?”
顺元目光沉沉,“的确,你平时只是沉稳安静,不多言语。可是森儿,你是朕亲生的儿子,知子莫若父,你就是什么也不做,朕也能知道,知道你的喜怒不形于色,更知道你心中从未展示于人的一面。”
安森眼里尽是凄凉和绝望,语调亦有些失声:“儿臣明白了。父皇对儿臣有戒心,所以也默许了皇后请来江湖术士诽谤儿臣是妖孽,到处造谣放言,吵得儿臣终日惶惶,不得安宁!父皇,常言有因才有果,儿臣隐忍,是因为不得不隐忍,这个中原因,父皇再清楚不过了!儿臣毕竟是您的亲生儿子,您便一定要那般刻薄于我,半分恻隐之心都没有么?”
顺元只是漠然道:“因因果果,是是非非,事到如今,朕弄不清,也不想弄清了。”
安森怔愣望着眼前高高在上的父亲,那样冷漠,疏远,极其陌生。于是安森眼中的悲哀慢慢灼燃殆尽,最终只余下冰一样的寒意,他清了清声音,平静道:“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了。如今二哥伪造遗诏,父皇就这般无动于衷么?”
顺元斜睨着他,“你很在意这件事情么?”
安森无谓的一笑,态度随意而轻慢,“没有。”
顺元远目天极,缓缓道:“的确是不用在意,是谁都没关系,反正绝对不会是你。”
安森恭顺敛眉,声音再无波澜:“父皇多虑了,儿臣并无问鼎之心。”
顺元闭目片刻,复又倏然睁开,“但愿如此,只是谁又知道呢?你母妃的事情一直令你耿耿于怀,皇后的所作所为也早让你恨之入骨,就连朕,你也心怀不满多时。以你的心思,必然该是想过,将来若手中有了权力,定要将这些事一并清算的罢。朕不让你染指权位,其实不过是护着他们,不遭你毒手罢了。”
安森唇畔绽出冶艳阴冷的笑容,不以为意道:“父皇果真是深谋远虑,儿臣佩服得紧。可父皇千算万算,却算失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