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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想说话,却再次咳嗽起来,这次他咳了很久,整个肺都快爆炸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她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有生命,你是我所有的最近于生命的,你是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理由,是唯一不寒冷、不单调、不灰色的物体。即使被人蒙上双眼抛进世界上最深的海洋里,我还是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你。即使被人埋在一百英里深的地下,我还是知道你在哪里。”
他凝视着站在月光下的这个女人,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会把你放下来的,”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耽搁了太长时间才找到你,是不是?”
他再次咳嗽起来。“不,不要管我,我必须做完这件事。”
她抬头看着他,摇着头。“你疯了。”她说,“你会死在这里的。就算能活下来,你也会残废的。”
“也许吧。”他说,“但我感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是的。”过了一阵,她回答说,“我猜你确实活着。”
“你告诉过我,”他说,“在墓地。”
“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狗狗。”她说,“在这里我感觉好一点,不那么难过。知道我的意思吗?我感觉全身上下干得很。”
风停了。现在,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了:那是腐烂的肉、呕吐物,还有腐败的恶臭,这股味道弥漫在周围,令人不快。
“我丢掉工作了。”她说,“那是份夜班工作,他们说顾客都在抱怨。我告诉他们说我病了,可他们说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很口渴。”
“那些女人,”他说,“她们有水,在屋子里。”
“狗狗……”听上去,她的声音很害怕。
“告诉她们……告诉她们我说给你水喝……“
她苍白的脸仰视着他。“我会去的。”她说。接着,她干咳一声,露出难受的表情,把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吐到草地上。它一碰到地面就碎了,然后蠕动着消失。
现在几乎无法呼吸,他的胸口感觉沉甸甸的,头无法控制地左右摇晃着。
“留下。”他喘息着说,声音几乎和说悄悄话一样微弱。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清他的话。“请不要走。”他继续咳嗽着,“今晚留下来。”
“我会留下一段时间的。”她说。她像妈妈对孩子说话一样安慰道,“只要我在,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的。”
影子再次咳嗽起来。他闭上眼睛——他觉得只是闭了一小会儿,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月亮已经落山了,而他只剩下孤孤单单一个人。
脑袋里有爆炸的声音、敲击的声音,厉害得超过了偏头痛,超过了一切疼痛。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消散为小蝴蝶,绕着他飞舞,像一片五颜六色的沙尘暴。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黑暗的夜色。
树脚下,包裹着尸体的白床单在晨风中呼啦呼啦地响着。
脑子里的敲击停止了,所有一切都缓慢下来。他已经无法继续呼吸了,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停止了跳动。
这一次,他所走进的黑暗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照亮它的只有一颗孤星。这就是结束。
第三部 风暴时刻
第十六章
我知道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
——加拿大?比尔?琼斯
树消失了,整个世界消失了,头顶灰色的清晨天空也消失了。现在天空呈现午夜时分的黑色,只有一颗冰冷的星星在他头顶的高空中,闪耀着灿烂的、明亮的星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往前迈了一步,几乎立刻便绊倒在地。
影子低头细看。岩石上有凿刻出来的梯级,一直向下延伸出去。梯级非常巨大,他只能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巨人们凿刻出来,遗留下来的。
他蹒跚着顺着岩石斜坡下行,一半是直接往下跳,一半是沿着台阶一级级地跳。他全身都在痛,但那只是长时间不动的身体突然运动所产生的痛,而不是悬挂在树上活活吊死的疼痛。
他平静地发现,自己现在居然穿戴整齐,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只是赤着双脚。他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是那晚他站在岑诺伯格家的公寓里所穿的衣服,当时,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走过来,告诉他叫“奥丁的马车”的星座故事。她还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送给他。
他突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定在这里!
她果然在台阶底下等着他。夜空中没有月亮,可她全身依然沐浴在月光下,白色的头发泛着淡淡的月光银色。她仍旧穿着那件蕾丝棉布的睡衣,和在芝加哥的那天晚上一样。
看见他之后,她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后目光转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一样。“你好。”她说。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
“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在树上做的又一个怪梦。自从离开监狱,我一直在做疯狂的梦。”
月光下,她的脸仿佛镀了一层银色光芒(但深黑色的夜空中根本没有月亮的踪影,而现在,在石阶下面,就连唯一的那颗星星也看不到了),让她显得神圣庄严而又脆弱敏感。她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你所有的疑问都将在这里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无法忘记它们了。”
在她身旁,道路分成两条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须决定选择哪条路继续走下去。但是首先,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在口袋深处摸到那枚熟悉的硬币时,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掏出硬币。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正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头像的美元硬币。“这是你的。”他说。
这时他才想起来,他的衣服其实还在那棵树下。那三个女人把他的衣服塞进她们原先装绳子的麻袋,还把麻袋口打了一个结。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用一块很重的石头压在麻袋上,防止被风吹走。所以他知道,事实上,那枚自由女神头像的硬币也在麻袋里的裤子口袋里,压在石头底下。但是此刻,在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前,它却在他手中,沉甸甸的。
她纤细的手指从他掌中取走硬币。
“谢谢。它曾两次给你带来自由,”她说,“而现在,它会照亮你进入黑暗世界的道路。”
她合拢双手,握住硬币,然后抬起手,把它放在空中,放在她尽可能够得到的高处。接着,她松开手。硬币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向上漂浮起来,直到到达影子头顶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才停下。不过,它不再是一枚银币了,自由女神头像和头上的稻穗状王冠都消失了,他看到的是夏季夜空里显得有些模糊的月亮。
影子无法判断,他所凝视的究竟是一个只有一美元硬币大小、漂浮在他头顶一英尺高的的月亮,还是一个面积相当于太平洋、距离他好几千英里的月亮。不过,这两种看法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也许只是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已。
他看着面前两条分叉的道路。
“我该走哪条路?”他问,“哪条路是安全的?”
“选择其中一条,你就不能重新选择另外一条。”她说,“但是,每条路都不是百分百安全。你要走哪条路——是充满艰难真相的道路,还是充满美丽谎言的道路?”
“真相。”他回答说,“我再也不要任何谎言了。”
她看上去有点伤感。“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她说。
“我会付的。代价是什么?”
“你的名字,”她说,“你真正的名字。你必须把你的真名交给我。”
“怎么给你?”
“像这样。”她说着,伸出完美修长的手,朝他的头部伸来。他可以感到她的手指轻轻碰到他的皮肤,然后感到手指刺穿他的皮肤、他的颅骨,一直伸入大脑深处。他头颅里有什么东西很痒,痒的感觉顺着脊椎一直延伸下去。她的手从他头部收回来。一团火焰在她食指指尖上闪烁跳跃,仿佛蜡烛的火苗,但更亮、更纯净,如同镁条点燃后的白色灼热亮光。
“那就是我的名字吗?”他问。
她的手握起来,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说,朝右手边的那条路伸出手指。“那一条,”她说,“现在上路吧。”
月光的照耀下,已经失去自己名字的影子走下右手边的道路。他转过头想谢谢她,却发现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来他已经位于地下很深的地方了,但当他仰望头顶上的黑暗时,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小月亮跟随着他。
他转了一个弯。
难道这就是死后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座山崖石屋,一半像布景,一半像噩梦。
他看见他自己穿着监狱的蓝色囚服,站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典狱长告诉他劳拉出车祸死了。他看见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再次经历这一幕,亲眼看到,毫无遮蔽,让他内心伤痛不已。他加快脚步,穿过典狱长的灰色办公室,然后发现自己注视着鹰角镇郊外一家录像机修理店——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内狠揍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力气大得弄伤了自己的指关节。很快他就要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超市购物袋,里面装满二十美元一张的钞票。拿走这笔钱,他们永远不敢声张。那是他应得的一份,比他应该分到的还多一点。他们不该打主意甩掉他和劳拉。虽然他只是司机,但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劳拉要他做的一切……
在法庭上,没有人提到抢劫银行的事,尽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只要没有人承认,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没人提到抢劫,检察官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对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的身体伤害罪上。他出示照片,上面是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被送到当地医院急救时拍下来的。影子几乎没有为自己辩护,这样更省事一点。不管是包尔还是威斯特,似乎也都突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