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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从来没去过。”
“去吧,”她说,“真的很漂亮。”
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车停在镇边,沿着路边走下去。这是一条曲折盘旋的乡间道路,沿着山脉绕到镇子东边。山上覆盖着落光叶子的枫树、白色树干的白桦树、深色的冷杉,还有松树。
一只深色小猫跟着他沿着路边走,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只猫的颜色脏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猫走去,猫并没有跑开。
“嗨,猫咪。”影子自然地冲它打招呼。
猫歪着脑袋,用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来——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路另一边他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别紧张。”影子说。猫快步穿过公路,消失在一片没有收割的玉米田里。
在道路下一个转弯处,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石都已经开始风化了,但其中几块墓碑前还摆放着一束鲜花。这个墓园没有围墙,也没有篱笆,只有低矮的桑树,种在四周的空地上。因为树枝上冻结的冰,加上树龄古老,桑树都被压弯了。影子穿过路边一堆堆的积雪和淤泥走过去。墓园门口只有两块石头作为门柱,标出入口的方位,但门柱之间没有铁门。他穿过门柱走进墓园。
他在墓园里随意溜达着,看着那些墓碑。上面的题辞日期没有晚于1969年的。他把雪从一个看起来还算坚固的花岗岩天使雕像上扫下来,然后倚在上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包带来的纸袋,从上面撕开纸袋,拿出里面的馅饼。在寒冷的空气里,它冒出微弱的白色热气,闻起来香喷喷的。他开始吃起馅饼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沙沙作响。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只猫,接着他闻到了香水味,香水味之下,还有东西腐烂的味道。
“请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后说。
“你好,劳拉。”影子说。
她的声音有点犹豫。他想,也许甚至还有一点恐惧。她说:“你好,狗狗。”
他撕下一块馅饼。“你想吃点吗?”他问她。
她离他更近了,就在他身后。“不用了。”她说,“你自己吃吧。我现在不需要吃任何食物了。”
他咬了口馅饼,果然美味可口。“我想看看你。”他说。
“你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的。”她告诉他说。
“求你了。”
她从石头天使像后面走出来。影子在阳光下仔细凝视着她。她身上有些地方变了,有些东西没变。她的眼睛没有变,还有她那有些狡诈的充满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显,她现在已经非常像个死人了。影子终于吃完自己的馅饼,他站起来,把纸袋里的馅饼碎末倒空,再把纸袋折好,放回口袋里。
在开罗市的殡仪馆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她在一起时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冰冷的手摸索着寻找他的手,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到心脏在胸膛里猛烈跳动。他很害怕,但让他害怕的却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静平常地面对她。有她在身边,他觉得非常舒服自在,愿意就这样永远站下去。
“我很想你。”他承认道。
“我就在这儿。”她说。
“每到这种时候,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会特别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只是一个来自过去或梦中的幽灵,是另外一个生命的时候,我的感觉更轻松些。”
她捏捏他的手指。
“对了,”他问,“死亡的感觉如何?”
“很难。”她说,“觉得自己正不断死亡,越来越死。”
她把头倚在他肩上,这个动作几乎让他彻底崩溃。他问:“想不想一起散步。”
“当然。”她冲着他微笑,那张死人的面孔上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他们走出小小的墓园,手牵着手,沿着道路朝镇子的方向往回走。“你去什么地方了?”她问。
他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儿。”
“圣诞节之后,”她说,“我就找不着你了。有时候我能知道你在哪儿,但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或者几天。那种时候,你就在那儿,清清楚楚。可紧接着,你又会再次消失。”
“我在这个镇子上。”他说,“这里叫湖畔镇,是个很不错的小镇。”
“哦。”她说。
她不再穿着下葬时那身蓝色套装了。现在她穿着几件毛衣、一件深色长裙,还有一双暗红色的高统靴。影子品评了一番。
劳拉偏着脑袋,笑着说:“这双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里找到的。”
“你怎么会从芝加哥一路赶到这里来?”
“我只是在芝加哥暂时待一段时间,狗狗。我一直向着南方走。寒冷的天气让我觉得不舒服。想不到吧?你准以为我会喜欢寒冷吧。但我想,不喜欢寒冷还是跟死亡有关。死了以后,对你来说,寒冷不再是寒冷,而是虚无。我猜,死了之后,唯一能让你感到恐惧的就是虚无了。我本来准备到德克萨斯州,打算在加尔维斯敦过冬。我觉得,我小时候肯定经常在加尔维斯敦过冬,习惯了那儿的气候。”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你过去从来没提过那儿。”
“没有吗?也许那是别人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我还记得海鸥——把面包扔到空中喂海鸥,成百只海鸥飞来飞去,整个天空都被海鸥遮住了。它们拍打着翅膀,在空中争抢着。”她停了下来,“如果我并没有真的亲眼看过的话,我猜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见过这种场景。”
转弯处开过来一辆车,司机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他挥挥手。这种感觉真好,平平常常,似乎他正和妻子一起散步。
“这种感觉确实好。”劳拉说。她似乎可以读出他脑中的想法。
“对。”影子说。
“召唤出现的时候,我紧赶慢赶才赶回来,那时侯我刚到德克萨斯州。”
“召唤?”
她抬头注视着他,那枚金币在她脖子上闪闪发光。“反正我觉得像是一种召唤。”她说,“我想起了你,想起我是多么需要见到你,就像极度的渴望。”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知道我在这里?”
“对。”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牙齿轻轻咬住蓝色的下唇。她把头偏向一侧,说:“是的,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你在什么地方。当时我还以为是你在召唤我。其实不是你,对吗?”
“不是我。”
“你不想见到我。”
“不是那样的。”他迟疑了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受不了。”
脚下的积雪嘎吱作响,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没有活着,”劳拉说,“一定很难吧?”
“你是说你觉得当死人很难熬?你看,我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你完全复活。我觉得我已经找到路子了——”
“不。”她打断他的话,“我是说,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毕竟,我做过很多坏事……”她摇摇头,“但我说的不是我,我说的是你!”
“我还活着。”影子说,“我没有死。你忘了?”
“你是没有死。”她说,“但我却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的活着。不敢确定。”
这次谈话不能这样发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况下都不该涉及这个话题。
“我爱你。”她冷静地说,“你是我的狗狗。不过,当你真的死去时,你会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知道吗?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跟前好像并没有人,你只是个人形的空洞。”她皱起眉头,“就连我们俩都还活着、在一起时,也是这种感觉。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爱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可是有时候,我走进房间,以为里面没有人。直到我打开灯或者关掉灯时,我才意识到你在房间里。你独个儿坐着,既没看书也没看电视,就那样什么也不做地一个人坐着。”
她搂住他,仿佛想用这种办法拔掉她话里锐利的尖刺。接着,她继续说下去。“罗比最好的一点就是,他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有时候他完全是个混蛋,或者是个白痴,他还有点偷窥狂的脾气,跟我做爱的时候喜欢在周围摆满镜子。但是,他实实在在活着,狗狗!他有欲望,想要某种东西。他可以填补他所在的空间,不是个空洞。”她停下来,再次抬头仰视他,头微微偏向一侧。“我很抱歉。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会出卖他,于是只简单地摇摇头。
“好,”她说,“这就好。”
他们俩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车的地方。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比如:“我爱你”,或者“请不要离开我”,或者“我很抱歉”之类。像这种事先毫无征兆、突然间闯进某个黑暗领域的谈话,一般都用这些话救场。但是,他说出口的却是:“我并没有死!”
“也许没有。”她说,“但你确信你还活着吗?”
“看看我的样子吧。”他说。
“这不是回答。”他死去的妻子说,“但如果你真的活着,你心里会知道的。”
“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他问。
“这个嘛,”她说,“我已经见过你了,所以我准备再次南下。”
“回德克萨斯?”
“只要暖和,什么地方都行。”
“我得在这儿等着,”影子说,“直到老板派我到什么地方去。”
“你这样不算真正的活着。”劳拉说。她叹了口气,然后又露出笑容,还是那种笑容,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会揪住他的心的迷人微笑。每一次她冲他微笑,都能让他感到这仿佛是她第一次冲他微笑。
他搂住她,但她摇头拒绝,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她坐在被积雪覆盖的一张户外野餐桌边,目送他开车离开。
穿插事件
战争开始了,可是没有人看到。风暴逼近了,可是没有人知道。
在曼哈顿,一根从空中坠落的钢梁把一条街道堵死了整整两天。钢梁砸死了两个行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