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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时,昌叔仍然以望着小孩子的神情望着雷老,雷老也望着昌叔,也确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经说过,因为昌叔的样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样。
昌叔是一个身型壮健的庄稼汉,中国北方贫瘠的大地上,农民的生活之苦,决不是现代城市人所能想象。顶着太阳干活,迎着寒风赶路,人和野外的树木,没有什么分别。与大自然过分亲密的接触,使人的皮肤,也变得和树皮一样地粗糙难看。
所以,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岁,和一百岁还是有分别的。
雷老的视线,凝注在昌叔的脸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又用发抖的手指,指着昌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昌叔笑,脸上现出十分深刻的纹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皱纹,只是艰苦的生活痕迹。他也抚着自己的脸:“奇怪,连我自己也奇怪,在这里,我不会老。小猪儿,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个不会老的人。”
昌叔说的话,每一个字,雷老都听得清清楚楚。浓重的乡音,令雷老感到无比的亲切,可是他却全然难以理解,人怎么会不老呢?
人要是不老,长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吗?想当年,秦始皇帝,派了两千个童男童女,由徐福带着,扬帆出海,到蓬莱仙岛去求灵药,也无非是想图个长生不老。昌叔是服了什么仙丹灵药,才能这样。
一时之间,雷老张大了口,再也合不拢来,喉间咯咯有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不论他想说什么,这时都一句也说不出来。
昌叔又道:“一时之间,也说不明白。你要是愿意在这里住下来,也可以和我一样。虽然……你已经够老了,但也不会再老下去。”
雷老陡然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连一个好字也说不出来。
他并不是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是剎那之间,他想到了许多许多的事。那许多事,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
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什么所在?何以影影幢幢的全是鬼,只有昌叔是人?在这里住下了,是不是还出得去?要是出不去了,那又和死了变鬼,有何不同?
雷老不是首次想到死,人老了,自然会想到必然来临的死亡,越老,越不会恐惧死亡。可是又不死,又经年累月和鬼在一起,这不是很可怕么?
雷老心绪撩乱,四面看看,这才看清,昌叔带他进来的那间房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
石室中的陈设很简单,一块大石,算是床,还有石椅石桌。
雷老心思撩乱,那种心情,自然也反映在他的神情上。昌叔看了,只是淡然地笑:“我以为你已年过百岁,什么都可以看得开,放得下了。”
昌叔的话,像是当头棒喝一样,令得雷老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他隐居在一个山坳之中,过的是表面上看来与世隔绝的生活,再无牵挂,超凡出尘。可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他虽远在深山,自然有人会不断地找他,奉承他,逗他开心,讨他欢喜,送各种各样他喜欢的东西和食物给他。
那些人,或者有事情求他,或者是以前,甚至于是上代受过他的好处,更多的是他义子义女的后代,都把他当成了真正的祖辈。
那些人之中,有的是达官贵人,有的是富商巨贾,有的是专业人士,也有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更有的是在社会上有潜在势力的人物,和武术界的各派高手。雷老在这些人的心目之中,都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雷老十分欣赏自己这种地位──远在深山的一个孤老头子(他这样称自己),可是实际上,却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这使他更有满足感。觉得比自己站在最前面,一呼百诺,冲锋陷阵时更加强而有力,有更高的地位。
这种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也没有。要他真的和社会隔绝,在这石室中长生不老,他自然难以在一剎那之间,作出决定。
昌叔又笑:“好,你别急。看你身子这样壮健,一年半载,也不会就死。过些时日,我再来找你。”
这种话,举世之上,除了昌叔之外,也没有人敢这样对雷老说。
雷老当时除了点头之外,仍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昌叔拉了他的手,走出了石室。一出石室,又到处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影影绰绰,一层一层,看去不知有多少。雷老已知那不是人影,而是鬼影,可是心头也了无所惧。
不一会,眼前一黑,耳旁听得昌叔的笑声,渐渐远去。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睁开眼来,自己却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雷老说到这里,定睛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明知自己说出意见,雷老的霹雳火脾气,可能就会发作,但他还是在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沉声道:“一般来说,若是有了像你这样的遭遇,突然之间,又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都会把这段经历,当作是南柯一梦。”
或许是原振侠的话,说得十分委婉,雷老虽然面色一沉,但是并没有发作。
他又干了杯酒,这才道:“第一次,我也确然把……这当作是一场梦。哪有人可以百年不老的,一定是我想念昌叔,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这几句话,说得理性之至,听得原振侠连连点头。
雷老接着又道:“可是接二连三,昌叔老是半夜带着他的鬼跟班来找我,带我到那古墓去。那……又不像是梦,不会是梦了。”
原振侠曾想说:梦是会重复的,做一次是梦,做十次仍然是梦。而且会越做越多,最后,疑真疑幻,把梦当成真的──这就是妄想症的典型病例。
不过原振侠却没有把这一点说出来──他相信那几位精神病科的医生,一定已向雷老解释明白了。
他注意到雷老提及了“古墓”这两个字,所以他问:“你认为昌叔带你去的所在,是一座古墓?”
雷老眨着眼,他也不能肯定,语调迟疑:“多半是吧!不是坟墓,那来的那么多鬼?而且,石床石桌,也像是古墓中的陈设。”
原振侠眉心打结,一剎那,他想起了许多事来。那些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是他亲自的经历,就是他好朋友的经历。
他的好朋友,那位先生,就曾和秦始皇古墓中,当年殉葬,但几千年不死的活俑打过交道。这件经历,曾有过详细的叙述,还被人利用来大肆渲染过。
他自己,最近的经历是和西方的吸血殭尸会晤。一个美艳绝伦的吸血殭尸,已经在世上好几百年,相形之下,百年不变,也就不算什么了。
那位先生的传奇经历中,还有一位修成了神仙的,非但不老,而且越来越年轻。
还有,也是那位先生的经历。不知什么来历的一个装置,可以使人的生命,处于静止状态,一百年光阴在休眠中度过。再醒来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年华老去,那是一种“分段式的生命历程”!
看来,人的生命,有无穷的奥秘,不为人所知,等待人去探索发掘。
原振侠定了定神,把那些杂乱的想法放开。他并不直接,而是迂回地问:“古墓中朦胧得很,不能看清楚东西,那石室中就不同?”
雷老用力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原振侠又问:“你可曾注意到石室之中的光源,来自何处?”
雷老迟疑:“这可……没有留意。”
原振侠再问:“你每次来去,都是四周围一阵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然后,也没有走动,没有上车上轿什么的,就来去自如?”
雷老大点其头:“十分奇妙!这情形,倒有点像是早年,我在湘江上遇见过的,几个排教长老所习的遁法,转眼千里,神奇无比!”
雷老的这几句话,以原振侠常识之广博丰富,也要先定了定神,把脑筋转过来之后,才能明白,自然需要解释一下。
湘江在中国湖南省境内,湖南省简称“湘”,就是由湘江而来的。湖南省是一个地理环境特殊的地方,有一些原始森林,人迹不到,民风强悍,极好习武。而且神秘的事情也特别多,有许多是实用科学全然无法解释的怪事,属于玄学和法术的范围。例如著名的“湘西赶尸”,术士在作法之后,就可以驱使尸体走路,等等。
修习法术的术士,也分成许多门派。有的称为“祝由科”,有的属于“排教”。
所谓“排教”,是由于湘江上游的原始森林之中,盛产木材,木材采伐了之后,扎成木排,在湘江上顺游放下来,运输到各地去。
放排的工人,人数众多,久而久之,就有人组成了帮会,称之为“排教”。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排教的长老之中,出了几个能人,大具异能。
这几位具异能的长老,最初可能与白莲教有点关系,所擅长的法术,也相类同──这种情形,颇有点接近今日许多特异功能的人士。
有些人生来具有,有些人则经过学习之后,获得了特异功能的事。历史上有记载的,可以上溯至三国时代,古已有之,不足为奇。
排教由于有了那几位特异人士担任长老之故,所以法术就成了排教的传统。教众之中,有聪敏伶俐,机缘凑巧的,就会被选择成为传授法术的对象。所以排教长老之中,很有些奇才异能之士。
其中,所谓“遁法”,就是法术的内容之一──人可以在瞬剎之间,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而来往于千里之外。
有许多实例,由著名人士记录下来,证明他们曾亲眼目睹过这种异术。而至于何以有这种奇异的现象存在,实用科学也无法提供解释。
雷老行走江湖,和江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有来往。他可能在排教长老处听过,或见过排教长老行使遁法,所以这时,才拿出来作为比喻的。
原振侠听了之后,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讨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