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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是一种权力——这个时髦的命题使得那些爱说话的人欣喜若狂,他们越发爱说话了,在 说话时还摆出了一副大权在握的架势。
我的趣味正相反。我的一贯信念是:沉默比话语更接近本质,美比权力更有价值。在这样的 对比中,你们应该察觉我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命题:沉默是一种美。
自己对自己说话的需要。谁在说?谁在听?有时候是灵魂在说,上帝在听。有时候是上帝在说 ,灵魂在听。自己对自己说话——这是灵魂与上帝之间的交流,在此场合之外,既没有灵魂 ,也没有上帝。
如果生活只是对他人说话和听他人说话,神圣性就荡然无存。
所以,我怀疑现代哲学中的一切时髦的对话理论,更不必说现代媒体上的一切时髦的对话表 演了。
沉默就是不说,但不说的原因有种种,例如:因为不让说而不说,那是顺从或者愤懑;因为 不敢说而不说,那是畏怯或者怨恨;因为不便说而不说,那是礼貌或者虚伪;因为不该说而 不说,那是审慎或者世故;因为不必说而不说,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为不屑说而不说,那 是骄傲或者超脱。这些都还不是与语言相对立的意义上的沉默,因为心中已经有了话,有了 语言,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倘若是因为不可说而不说,那至深之物不能浮现为语言,那至高 之物不能下降为语言,或许便是所谓存在的沉默了吧。
节省语言
智者的沉默是一口很深的泉源,从中汲出的语言之水也许很少,但滴滴晶莹,必含 有很浓的智慧。
相反,平庸者的夸夸其谈则如排泄受堵的阴沟,滔滔不绝,遍地泛滥,只是污染了环境。
我不会说、也说不出那些行话、套话,在正式场合发言就难免怯场,所以怕参加一切必须发 言的会议。可是,别人往往误以为我是太骄傲或太谦虚。
我害怕说平庸的话,这种心理使我缄口。当我被迫说话时,我说出的往往的确是平庸的话。 惟有在我自己感到非说不可的时候,我才能说出有价值的话。
他们围桌而坐,发言踊跃。总是有人在发言,没有冷场的时候,其余人也在交头接耳。那两 位彼此谈得多么热烈,一边还打着手势,时而严肃地皱眉,时而露齿大笑。我注视着那张不 停开合着的嘴巴,诧异地想:“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讲?”
对于人生的痛苦,我只是自己想,自己写,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和一二知己说,但多半是用 玩笑的口吻。
有些人喜欢在庄严的会场上、在大庭广众之中一本正经地宣说和讨论人生的痛苦,乃至于泣 不成声,哭成一团。在我看来,那是多少有点儿滑稽的。
他们因为我的所谓成功,便邀我参加各种名目的讨论。可是,我之所以成为今日之我,正是 因为我从来不参加什么讨论。
人得的病只有两种,一种是不必治的,一种是治不好的。
人们争论的问题也只有两种,一种是用不着争的,一种是争不清楚的。
多数会议可以归入两种情况,不是对一个简单的问题发表许多复杂的议论,就是对一件复杂 的事情做出一个简单的决定。
人生况味(1)
往事付流水。然而,人生中有些往事是岁月带不走的,仿佛愈经冲洗就愈加鲜明, 始终活在记忆中。我们生前守护着它们,死后便把它们带入了永恒。
每到岁末年初,心中就会升起一种惆怅。中国人过年总是图个热闹,那热闹反而使我倍感寂 寞,因为对我而言,过年无非意味着又一段生命的日子永远流失了,而在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之中,这件最重要的事情遭到了一致的忽略。我甚至觉得我的旧岁如同一个逝者,我必须远 避尘嚣,独自来追念它,否则便是对逝者的亵渎。
一切都会成为往事,记忆是每个人惟一能够留住的财富,这财富仅仅属于他,任何人无法剥 夺他,他也无法转让给任何人。一个人的记忆对于另一个人永远是一种异己的东西。可是, 这并不意味着记忆是可靠的财富。相反,它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变形和流失,在最好的情况下 ,则会如同有生命之物一样生长成一种新的东西。
我们看得见时针的旋转,日历的翻页,但看不见自己生命年轮的增长。我们无法根据记忆或 身体感觉来确定自己的年龄。年龄只是一个抽象的数字,是我们依据最初的道听途说进行的 计算。
钟嗣成《凌波仙》:“当时事,仔细思,细思量不是当时。”
的确如此。在我们的记忆中找不到真正的“当时”,我们无法用记忆来留住逝去的人和事。 李商隐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事实是,不但当时,而且后来的追忆也 是惘然的。
人在孤身逆旅中最易感怀人生,因为说到底,人生在世也无非是孤身逆旅罢了。
聚散乃人生寻常事,却也足堪叹息。最可叹的是散时视为寻常,不料再聚无日,一别竟成永 诀。或者青春相别,再见时皆已白头,彼此如同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岁月的无情流逝。
月亏了能再盈,花谢了能再开。可是,人别了,能否再见却属未知。这是一。开谢盈亏,花 月依旧,几度离合,人却老了。这是二。人生之所以最苦别离,就因为别离最使人感受到人 生无常。
离别的场合,总有一个第三者在场——莫测的命运,从此就有了无穷的牵挂。
“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原因在于,人们尽管慕林下高洁之名,却 难耐林下寂寞之实。即使淡于功名的人,也未必受得了长期与世隔绝。所以,在世上忙碌着 的不都是热衷功名之徒。
“喜山林眼界高,嫌市井人烟闹。”我也如此。不过,我相信世上多的是一辈子住城市而从 不嫌吵闹的老百姓,却找不到一个一辈子住山林而从不觉寂寞的知识分子。
无聊:缺乏目的和意义。
无聊的天性:没有能力为自己设立一个目的,创造一种意义。
伟大天性的无聊时刻:对自己所创造的意义的突然看破。
如果消遣也不能解除你的无聊,你就有点儿深刻了。
从零开始与未完成
人生似乎有两个大忌。一是突遭变故,不得不从零开始,重建生活或事业。二是壮 年身死,撇下未完成的生活或事业,含恨撒手人寰。
可是,仔细想想,变故有大小,谁能完全躲避得了?寿命有长短,几人可称寿终正寝?
所以,从零开始与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态。
所以,人应该具备两个觉悟:一是勇于从零开始,二是坦然于未完成。
从头开始是人生经常可能遇到的境况。大至地震,战争,国破家亡,死里逃生,事业一败涂 地。小至丧偶,失恋,经济破产,钱财被窃,身上一文不名。凡此种种,皆会使你不同程度 地产生一种废墟感。当此之时,最健康的心态便是忘掉你曾经拥有的一切,忘掉你所遭受的 损失,就当你是赤条条刚来到这个世界,你对自己说:“那么好吧,让我从头开始吧!”你 不是坐在废墟上哭泣,而是拍拍屁股,朝前走去,来到一块空地,动手重建。你甚至不是重 建那失去了的东西,因为那样你还是惦记着你的损失,你仍然把你的心留在了废墟上。不, 你是带着你的心一起朝前走,你虽破产却仍是一个创业者,你虽失恋却仍是一个初恋者,真 正把你此刻孑然一身所站立的地方当作了你的人生的起点。
也许这近于某种禅境。我必须承认的是,我自己达不到这种境界。一个人要达到这种无牵无 挂的境界,上者必须大觉大悟,下者必须没心没肺,而我则上下两头皆够不着。
刚刚发生了一场灾祸,例如你最亲的亲人死了,火灾或盗贼使你失去了几乎全部财产,等等 ,那时候你会有一种奇异的一身轻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天地间赤条条一身的原初状态。
有时候,专长=习惯=惰性。
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一个人对任何做惯了的事情都可能入迷,哪怕这事情本身既乏味又没 有意义。因此,应该经常有意识地跳出来,审视一下自己所做的事情,想一想它们是否真有 某种意义。
分到一套房间,立即兴致勃勃地投入装修。缺一卷墙纸,托人买了来,可是兴奋已逝,于是 墙上永远袒露着未裱糊的一角。
世上事大抵如此,永远未完成,而在未完成中,生活便正常地进行着。所谓不了了之,不了 就是了之,未完成是生活的常态。
人生况味(2)
一个作家在创作旺盛时期就死了。人们叹息:他本来还可以做许多事的……
可是,想做的事情未做完就死,这几乎是必然的。不要企求把事情做完,总是有爱做的事情 要做,总是在做着爱做的事情,就应该满意了。
世象素描
权力和平庸者的结合当然是优秀者的不幸,但是,一切权力都是排斥异己者的,优 秀者一旦掌握权力,他所排斥的就不仅仅是平庸者(他们比较容易顺从),而主要是优秀的异 己者。因此,权力或者直接压制优秀者,或者扼杀优秀者之间的公平竞争,从而破坏了优秀 的条件,——权力与优秀是敌对的。但是,不可能有完全没有权力的社会状态。一种良好的 社会状态不能保证权力一定掌握在优秀者手里,但应当最大限度地保护优秀者之间的公平竞 争。
有两种悲剧:一种是英雄在战场上的毁灭,另一种是弱者在屠宰场上的毁灭。人们往往歌颂 前者而蔑视后者,殊不知英雄也有被驱往屠宰场的时候,在屠宰场上英雄也成了弱者,而这 正是英雄最大的悲哀。
人们都以悲剧为可怖,喜剧为可怜,殊不知世上还有比悲剧更可怖的喜剧,比喜剧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