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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自己的残缺比别人的肢体齐全 ,以自己的坎坷比别人的一帆风顺,所产生的只会是怨恨。反过来也一样,以别人的不能比 自己的能够,以别人的不幸比自己的幸运,只会陷入浅薄的沾沾自喜。惟有在把人与神作比 较时,才能看到人的限制之普遍,因而不论这种限制在自己或别人身上以何种形态出现,都 不馁不骄,心平气和。对人的限制的这样一种宽容,换一个角度来看,便是面对神的谦卑。 所以,真正的智慧中必蕴涵着信仰的倾向。这也是哲学之所以必须是形而上学的道理之所在 ,一种哲学如果不是或明或暗地包含着绝对价值的预设,它作为哲学的资格就颇值得怀疑。
智慧和信仰(2)
进一步说,真正的信仰也必是从智慧中孕育出来的。如果不是太看清了人的限制,佛陀就不 会寻求解脱,基督就无须传播福音。任何一种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为出发点,它作 为信仰的资格也是值得怀疑的。因此,譬如说,如果有一个人去庙里烧香磕头,祈求佛为他 消弭某一个具体的灾难,赐予某一项具体的福乐,我们就有理由说他没有信仰,只有迷信。 或者,用史铁生的话说,他是在向佛行贿。又譬如说,如果有一种教义宣称能够在人世间消 灭一切困境,实现完美,我们也就可以有把握地断定它不是真信仰,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是 乌托邦。还是史铁生说得好:人的限制是“神的给定”,人休想篡改这个给定,必须接受它 。“就连耶稣,就连佛祖,也不能篡改它。不能篡改它,而是在它之中来行那宏博的爱愿。 “一切乌托邦的错误就在于企图篡改神的给定,其结果不是使人摆脱了限制而成为神,而一 定是以神的名义施强制于人,把人的权利也剥夺了。
《病隙碎笔》中有许多对于信仰的思考,皆发人深省。一句点睛的话是:“所谓天堂即是人 的仰望。”人的精神性自我有两种姿态。当它登高俯视尘世时,它看到限制的必然,产生达 观的认识和超脱的心情,这是智慧。当它站在尘世仰望天空时,它因永恒的缺陷而向往完满 ,因肉身的限制而寻求超越,这便是信仰了。完满不可一日而达到,超越永无止境,彼岸永 远存在,如此信仰才得以延续。所以,史铁生说:“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 “这条路没有一个终于能够到达的目的地,但并非没有目标,走在路上本身即是目标存在的 证明,而且是惟一可能和惟一有效的证明。物质理想(譬如产品的极大丰富)和社会理想(譬 如消灭阶级)的实现要用外在的可见的事实来证明,精神理想的实现方式只能是内在的心灵 境界。所以,凡是坚持走在路上的人,行走的坚定就已经是信仰的成立。
最后,我要承认,我一边写着上面这些想法,一边却感到不安:我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一个无情的事实是,不管史铁生的那个精神性自我多么坚不可摧,他仍有一个血肉之躯,而 这个血肉之躯正在被疾病毁坏。在生理的意义上,精神是会被肉体拖垮的,我怎么能假装不 懂这个常识?上帝啊,我祈求你给肉身的史铁生多一点健康,这个祈求好像近似史铁生和我 都反对的行贿,但你知道不是的,因为你一定知道他的”写作之夜“对于你也是多么宝贵。
20021
丰富的安静
我发现,世界越来越喧闹,而我的日子越来越安静了。我喜欢过安静的日子。
当然,安静不是静止,不是封闭,如井中的死水。曾经有一个时代,广大的世界对于我们只 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被锁定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如同螺丝钉被拧在一 个不变的位置上。那时候,我刚离开学校,被分配到一个边远山区,生活平静而又单调。日 子仿佛停止了,不像是一条河,更像是一口井。
后来,时代突然改变,人们的日子如同解冻的江河,又在阳光下的大地上纵横交错了。我也 像是一条积压了太多能量的河,生命的浪潮在我的河床里奔腾起伏,把我的成年岁月变成了 一道动荡不宁的急流。
而现在,我又重归于平静了。不过,这是跌宕之后的平静。在经历了许多冲撞和曲折之后, 我的生命之河仿佛终于来到一处开阔的谷地,汇蓄成了一片浩渺的湖泊。我曾经流连于阿尔 卑斯山麓的湖畔,看雪山、白云和森林的倒影伸展在蔚蓝的神秘之中。我知道,湖中的水仍 在流转,是湖的深邃才使得湖面寂静如镜。
我的日子真的很安静。每天,我在家里读书和写作,外面各种热闹的圈子和聚会都和我无关 。我和妻子女儿一起品尝着普通的人间亲情,外面各种寻欢作乐的场所和玩意也都和我无关 。我对这样过日子很满意,因为我的心境也是安静的。
也许,每一个人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是需要某种热闹的。那时候,饱涨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 突,去为自己寻找一条河道,确定一个流向。但是,一个人不能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托尔 斯泰如此自述:“随着年岁增长,我的生命越来越精神化了。”人们或许会把这解释为衰老 的征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老年时,托尔斯泰也比所有的同龄人、甚至比许多年 轻人更充满生命力。毋宁说,惟有强大的生命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发展。
现在我觉得,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丰富的安静。安静,是因为摆脱了外界虚名浮利的诱惑。丰 富,是因为拥有了内在精神世界的宝藏。泰戈尔曾说:外在世界的运动无穷无尽,证明了其 中没有我们可以达到的目标,目标只能在别处,即在精神的内在世界里。“在那里,我们最 为深切地渴望的,乃是在成就之上的安宁。在那里,我们遇见我们的上帝。”他接着说明: “上帝就是灵魂里永远在休息的情爱。”他所说的情爱应是广义的,指创造的成就,精神的 富有,博大的爱心,而这一切都超越于俗世的争斗,处在永久和平之中。这种境界,正是丰 富的安静之极致。
我并不完全排斥热闹,热闹也可以是有内容的。但是,热闹总归是外部活动的特征,而任何 外部活动倘若没有一种精神追求为其动力,没有一种精神价值为其目标,那么,不管表面上 多么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本质上必定是贫乏和空虚的。我对一切太喧嚣的事业和一切太张 扬的感情都心存怀疑,它们总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亚对生命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 面空无一物。”
20026
诚信、信任和人的尊严
在今日市场经济的环境中,国人普遍为诚信的缺乏而感到苦恼。商界中的人对此似 乎尤有切肤之痛,前不久央视一个节目组向百名企业家发卷调查,征询对“当今最缺失的是 什么”问题的看法,答案就集中在诚信和信任上面。其实,消费者是这一弊端的最大和最终 受害者,只因处于弱势,他们的委屈常常无处诉说罢了。
如此看来,诚信的缺失——以及随之而来的信任的缺失——已是一个公认的事实。这就提出 了一个问题:我们是否曾经拥有诚信,如果曾经拥有,又是在什么时候缺失掉的?
翻阅一下严复的文章,我们便可以知道,至少在一百年前我们还并不拥有,当时他已经在为 中国人的“流于巧伪”而大感苦恼了。所谓巧伪,就是在互相打交道时斗心眼,玩伎俩,占 便宜。凡约定的事情,只要违背了能够获利,就会有人盘算让别人去遵守,自己偷偷违背, 独获其利,而别人往往也如此盘算,结果无人遵守约定。他举例说:书生决定罢考,“已而 有贱丈夫焉,默计他人皆不应试,而我一人独往,则利归我矣,乃不期然而俱应试如故”; 商人决定统一行动,“乃又有贱丈夫焉,默计他人如彼,而我阴如此,则利归我矣,乃不期 然而行之不齐如故”。(《论中国之阻力与离心力》)对撒谎的态度也是一例:“今者五洲之 宗教国俗,皆以诳语为人伦大诟,被其称者,终身耻之。”惟独我们反而“以诳为能,以信 为拙”,把蒙骗成功视为有能力,把诚实视为无能。(《法意》按语)
今天读到这些描述,我们仍不免汗颜,会觉得严复仿佛是针对现在写的一样。一百年前的中 国与今天还有一个相似之处,便是国门开放,西方的制度和思想开始大规模进来。那么,诚 信的缺失是否由此导致的呢?严复不这么看,他认为,洋务运动引入的总署、船政、招商局 、制造局、海军、矿务、学堂、铁道等等都是西洋的“至美之制”,但一进到中国就“迁地 弗良,若存若亡,辄有淮橘为枳之叹”。比如说公司,在西洋是发挥了巨大效能的经济组织 形式,可是在中国即使二人办一个公司也要相互欺骗。(《原强》)所以,原因还得从我们自 己身上寻找。现在有些人把诚信的缺失归咎于市场经济,这种认识水平比起严复来不知倒退 了多少。
其实,诚信的缺乏正表明中国的市场经济尚不够成熟,其规则和秩序未能健全建立并得到维 护。而之所以如此,近因甚多也甚复杂,远因一定可以追溯到文化传统和国民素质。西方人 文传统中有一个重要观念,便是人的尊严,其经典表达就是康德所说的“人是目的”。按照 这个观念,每个人都是一个有尊严的精神性存在,不可被当作手段使用。一个人怀有这种做 人的尊严感,与人打交道时就会有一种自尊的态度,仿佛如此说: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愿 意对它负责。这就是诚实和守信用。他也会这样去尊重他人,仿佛如此说:我要知道你的真 实想法,并相信你会对它负责。这就是信任。可见诚信和信任是以彼此共有的人的尊严之意 识为基础的。相比之下,中国儒家的文化传统中缺少人的尊严的观念,因而诚信和信任就缺 乏深刻的精神